第31章(3)(1 / 3)

兩兄弟雖不信鬼神,也被這最無發言權的老百姓表達感情的方式,激動得不知所以。那時,兩人離發達尚遠,原本也未好好讀書,學問因此也不大。不象現在,尤其文壇新秀,一張嘴全是潮流名詞,從卡夫卡到馬爾克斯,從薩特到弗洛依德,最近複古尋根興起,又玩弄起老莊禪宗,躉一點,賣一點,忙得不亦樂乎。可在那場召魂術的法事中,他的感慨頗經不起推敲,小雙賣弄學問地:“這可應了毛主席的話:‘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了!”

大雙白了他一眼。

小雙意猶未盡,繼續發揮感想:“看這麼多鄰居聚在一起,不就是最高指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了麼?”

所以,讀他新近寫的作品,我總產生喝摻了敵敵畏的假茅台酒,那種提心吊膽的情緒。古人說,“盡信書,不若無書”,怕是被冒牌貨嚇破了膽的原故吧!

我也是恭逢其盛的一個,過去在老娘們組成的人牆後邊,多半看不真切,這回是半公開的表演,就在全樓唯一的公共場所,總計約有二十多隻煤球爐子在比賽製造灰塵和汙染的樓道裏舉行召魂儀式。冬天,這裏也能熱得人中暑,夏天,就不用說了。五八年全民煉鋼,誰不怕土高爐出鐵時高溫,獨有我們危樓人,連石棉勞保服也不穿,可見久經考驗,耐熱水平之高。要說最能體貼人的,倒不是官員,而是老百姓,他們怕副書記受不了這份高溫,早早把爐子封火。也許人就是這樣,越擁有一切,越想多多益善,也就越吝嗇。反過來,越一窮二白,越想得開,越慷慨。芒果請走了,寶書請走了,在早請示,晚彙報的桌子上,端上一尊香爐,鬥香燃得正旺。煙霧繚繞中,毛毛倒真象玉琢觀音那樣善良美麗,端莊慈祥。誰也想不到,她是S市最會打人的女紅衛兵,拿手好戲是跳起來,離地三尺給牛鬼蛇神一記響亮的耳光。好多牙病患者,不用打麻醉劑,病牙全部被擊倒噴出,那鮮血淋漓的場麵,是令人咋舌的。現在,這位聖潔的姑娘,麵部表情越發的癡迷恍惚,若有所思。又似隱隱約約,影影綽綽地瞧見了什麼,那又嗔又喜,又驚又愛的神態,我敢說,確實有一個做鬼的阿順,從遙遠的陰間搭乘737朝她飛來。

阿順來了!

明白的人,馬上明白了,不明白的人,大概永遠也不明白。如同讀一些語無倫次的先鋒派作品一樣,明白的人未必比不明白的人,能多明白些。但他必須聲稱看到阿順來了,鬼來了,否則就要被更明白的人,取消其明白人的資格。

有一回,這位姑奶奶讀小雙搖頭擺尾(表示明白了)讚賞的作品,通篇隻有五個標點,和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或讀懂的句子。毛毛不想冒充明白人,一張嘴髒話又冒出來了:“他媽,這樣的作家,他爹媽竟然不臉紅,不難為情,生出這樣連中國話都說不周全的兒子。至少,他媽的沒盡到教育責任吧!”

請原諒吧,毛毛屬於低文化層次的人,她沒有去巴黎的香榭舍大街溜達過,沒有在福克納的故鄉,美國南部的小鎮上喝過艾汁酒,更沒有受過葡語,西語的訓練,敢大言不慚地談馬爾克斯,隻會用中國話罵街,但有標點,她這方麵倒挑不出錯來。

正因為如此,這個終於趕到會場的做了鬼的阿順,不是危樓居民所了解,所熟悉的阿順,他已經是毛毛的阿順了。有人問她,其實是問冥冥之中的那個乖小子:“副書記流落何方?”

順便說一句,這種召魂術隻能一問一答,鬼的思想已經幹酪化了,隻能接收單一信息反饋。如同高深的作品隻能個別人可以看懂,象超高頻一般人聽覺都無反應,倒是貓頭鷹例外,是同一道理。懂得一點跳神知識的老百姓都明白,二神(配合大神的陽間人代表)是最重要的角色。性放蕩的翠翠精於此道,一見毛毛閉眼不答,趕緊問道:“來者何神何仙?請通報姓名,給凡間人亮亮相——”說罷,倒地磕了一個頭。

亮相本是戲曲詞彙,“文革”中推陳出新,成了某些人和暴發戶沆瀣一氣的前奏,從此粉墨登場,舊戲新唱。杜老就有過結合的光榮,副書記忒愚了些,一紙走資本主義道路的檢查也不寫,還同造反派強,聲稱無三反罪行。所以,無怪乎人家要踏上一隻腳了。

毛毛輕舒柳腰,慢挑娥眉,用那種流行歌手的氣音,輕聲曼語地自報家門;“奴奴本是胡氏女,家住東關沙窩村,隻恨為娘太狠心,嫁了個夫婿是廢人……”

天哪天哪!滿樓人無不大驚失色,這不是副書記,也不是阿順,而是纏附毛毛她娘小半輩子的狐仙。糟了,是火車晚點,還是航機脫班,怎麼把胡氏女接來了?再說,鬼世界也太混亂了,S市“文化革命”鬧那麼凶,武鬥那麼厲害,每個人工資在哪兒領?糧票到哪兒取?聽哪位領導訓話?給哪位領導拍馬屁?都有一定之規。我們危樓有位帶魚科長二馬,想吃黃魚的,決不會給他拎點心匣子。要不說人為萬物之靈呢!S市的造字號老爺所琢磨出的各種刑法,鬼世界的十八層地獄又算得什麼?人們竊竊私語,簡直毫無章法,她來添什麼亂?要算一算年齡,自打毛毛她媽年輕浪漫時,愛上鍾表匠,被丈夫打得半死,精神抑鬱,胡氏女附體以來,少說,也該和範大媽一樣,五十開外人了。她根本不了解文壇行情,如今評論家隻對年輕女作者表現出興趣,而且強烈到令人可怕的程度。胡氏女也許隻有蒲鬆齡老先生還肯關注,對某些評論家早失去誘惑力了。誰也猜不透她幹嗎不請自來?阿順呢?副書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