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順,做夢也沒想到命運開自己玩笑,一個一輩子除了唯唯諾諾的順從,努力做個乖小子外,簡直連可以述及的哪怕高聲咳嗽,放個響屁,對上頭彈一彈眼珠子的行狀,也無可奉告的人,現在,他越是講不出他從毛毛截住首長轎車後,抬上車駛進人民大會堂,一直到幾天以後,在王府井大街看大字報,被老姑娘認出的全過程,S市人便以自己的豐富想象力,來填充阿順講述中的空白。什麼“旗手”請他去看樣板戲啦!什麼讓他吃國宴剩下的折籮啦!什麼到已經不開放的故宮、北海那麼一逛啦!最令兩派頭頭和三結合幹部惴惴不安的,是“中央文革”首長向阿順了解S市情況,阿貓阿狗,是在台上的都問到了,記了一大本子,還要他回來後繼續反映呢!不知誰造出這空氣?真夠缺德。
那些沉不住氣的頭頭腦腦,找他打聽,講了自己什麼,好話還是壞話。“阿順,您別瞞住我們,全知道了,您就透個底吧!”他從來沒想到自己必須服從的人,會反過來害怕他。“我什麼也沒有講!”他如實地回答。
“您還保什麼密?”這些人偏不相信。
“我發誓——”
別人笑了,因為信誓亙旦對這些人講,也是一種欺騙手段。要說最老練,最成熟,最懂得官場權術的,還是杜老,他說:“我怕‘中央文革小組’給了他什麼使命,口口聲聲都是毛主席請來的客人,這規格可高啦!再告訴大家一個情況,聽我們家老丫頭回來講,她在北京王府井,一眼看到阿順從高級紅旗轎子下來,到底登了報的,認出來了。首長說,‘好好好,他要找他老鄉,正好遇上你,好極了,托付給你吧!’就這些,諸位,我們可以在戰略上藐視這小屁崽子,在戰術上要把他當中央特派員那樣重視!”
眾頭頭都折服杜老活學活用,立竿見影。“到底老同誌啊!”
這樣,阿順成了中央特派員,到達他生命史上的最高峰。登上這樣的頂峰以後,他離他的終極也就不遠了。
現在在美國的老姑娘,那時是我們杜老手裏最後一張王牌了。我不知道這位老同誌是否研究過漢民族曆史上的和親政策?是否打算著述《中國裙帶史》一書?反正,他的五龍三鳳,除老姑娘外,或娶或嫁,杜老的七位親家,無一不是省地市,黨政軍的要員,而又都是多子多福的人家。這樣,杜老隻要發出SOS求救信號,馬上會伸出七七四十九雙援助的手。所以,他對老姑娘的婚姻,女婿如何,倒在其次,夫家怎樣,則是十分看重的事。婚事延宕到老大不了的年紀,未能稱心如意的解決,倒不是老姑娘的挑剔,而是杜老遲遲不想打出這張牌的原故。
這樣,個子高高的,用她爸的老戰友家那北京話來評價,是很帥的小夥子。聰明、秀氣且不去說了,溫存,順從,更投合了飽嚐失戀痛苦的,正處於空虛狀態的老姑娘的心。她一下子愛上了阿順,如同她父親那時同樣是一下子愛上造反派的高速度。老姑娘簡直不用分說地,把他置於股掌之上。毛毛從來也不怪罪阿順,因為他打算離開過,但北京城那麼大,東南西北他分不清,也隻能是想想而已。
“你就原諒了他?”我覺得毛毛的性格,定不容他背叛的。
毛毛是太理解她所愛的人了:“他是誰?可憐得很咧!你給他畫個圈,至死,也不敢邁出圈的人嗬!哪怕你不畫,說有個圈,他也規規矩矩,決不會動彈的。就算什麼都沒有,他媽的空空如也,你眼神裏露出一點點要有個圈子的意思,阿順馬上立正,小心翼翼,大氣兒也不敢出……”
“唉!”我不由得同情阿順,他至死也沒敢跳出四合院那個圈。
“我不怪阿順……”她重複地說了好幾遍。
“人跟人的緣分,是一定的。”她媽安慰地說。
“露水夫妻一場,命中注定的。”朱大姐也勸喻毛毛要想得開。
這種宿命論的談話,在那個很革命的年代裏,當然是悄悄地教導。她首肯地點頭,還是那句話:“我不怪他!”直到後來,阿順果真離開這個世界,革命得不得了的範大媽,和她革命得了不得的女兒,半夜三更,央告老明星下樓,也不知從哪兒掏換來的錫錠和紙錢,以及冥國銀行的鈔票,不懂得該怎樣燒化給阿順,求朱大姐指點。
“你是資產階級,一定明白的。”範大媽說。
“那容易,燒掉就是了。”
“可——”範大媽有點猶豫:“萬一別人冒領,管阿順的鬼上司克扣了呢?”
朱大姐保證不會發生那種意外情況。“陰間一是一,二是二,想燒給誰就給誰。不過,這可是四舊呢!”
“不怕,我們是無產階級,你做不得,我們做得。”
毛毛也不相信鬼世界會好到哪裏去。她翻箱倒櫃,找到了阿順生前也許僅有的一張照片,供在桌上,然後三個女人流著淚水,一份一份地把那些迷信品焚化了。
但這也並不妨礙範大媽第二天繼續革命。
就是這張照片,拆遷危樓那時我發現了,隨後老姑娘帶出國去。這怕是阿順短促一生,留在世界上唯一的影子,但卻那樣深深地銘刻在兩個年青女人的心裏。我想,對死者來說,或許可算是幸福。至少,有人還惦念他。
有的人,頭天死了,第二天,大家便努力把他忘卻。有的人,還沒有故去,可人們已經習慣不去想他,看來活得實在有點多餘。時間無窮無盡,活一百歲,活一千歲,也不能永遠壟斷。那麼,誰也免不了任後人評說。忘卻,恐怕是最無情的否定吧!老姑娘那種恨絕的感情,我擔心杜老百年以後,她會原諒他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