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毛毛還是找回到廣場上來了,滿頭熱汗,說她尋找走失的老鄉,還不如說丟不下她心上的人呢!要不是毛毛出現,連阿順本人也未必講得出曆險記的開頭呢!她決不是搶功——S市這樣好漢最多了,有光彩事,臉貼不上,屁股也使勁靠。確實是毛毛在圍著看熱鬧的人群裏,發現這位擁抱大地的順民,服服貼貼,真是五體投地的趴著。現在誰也說不上當時誰截住了一輛開往人民大會堂的高級轎車,毛毛說是她一揚胳臂,車就站住,從裏麵走出來一位“文革”首長。就算是毛毛的功勞吧!象危樓細小百姓,才不管他人是非功勞,一部“文革”史,一筆胡塗賬,到底誰短誰長,除本人外,誰也不清楚。我們S市杜老真那麼幹淨?死無對證,願意怎麼說悉聽尊便,當法庭上隻有一張嘴講話的時候,他必定勝訴。於是,隻得聽毛毛眉飛色舞地講。
“文革‘首長走過來說,’這不是毛主席請來的客人嘛!快抬上車,送醫院搶救!這時,有人照相,有人喊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口號,第二天,還登了報咧!”
報紙是有過的,不假,標題是中央“文革”和紅衛兵心連心。但據阿順回來講給危樓這邦土佬聽,車開進大會堂裏,他不但醒了,而且好了。但司機說他有病:“別動,毛主席請來的客人!”秘書也說他有病:“安靜躺著,毛主席請來的客人!”首長更是說他有病:“一定要好好治療這毛主席請來的客人!”又是照相,換了車送到醫院,他不敢說他沒病。其實,他也並非沒病裝病。我敢給你擔保,阿順每個細胞核裏沒有狡猾的基因,隻有順從的天性。既然連首長都斷定你病了,他隻能這樣理解,不是沒有病,是有病,不過未能認識上去罷了!他從來沒住過醫院,也從來沒住過這麼大,這麼好的醫院,更沒掛過吊瓶輸液,一切聽從醫生擺布。幸虧天色晚了,否則,還要抬上手術台剖腹檢查呢。
有人問阿順:“真給你開腸剖肚,怎麼辦?”
阿順真不愧是世上無雙的乖小子:“首長說有病,那隻好打開檢查吧!”
最慘還是毛毛了,她從來沒碰上那樣讓她丟人敗興的事了,車是她截住的,首長是她引來的,待阿順抬上轎車,她也要跟去的時候,警衛人員攔住她把汽車門帶上,嘟地開走了。她真後悔,還不如自己趴在地上裝死,讓首長把她帶到人民大會堂裏去呢!
毛毛和二雙已經在金水橋下向紅司令喊過三回萬歲了,但阿順倒去過他們去不了的地方,她知道,別的什麼原因也不是,隻不過這乖小子眉清目秀,好討人喜歡就是了。
甭說進人大會堂,在S市坐過那樣高級轎車,住過那樣高級醫院,打過那樣高級吊針,見過那樣高級首長的人又有誰呢?難怪他回到S市的時候,已經亮相的杜老,親自到火車站去迎接呢!
到底是革命領導幹部有水平,造反派能講出那樣有份量的話麼?杜老緊握住阿順的手,麵朝照相機鏡頭說:“中央文革首長對你的關懷,就等於是對我們S市的關懷,那無微不至的照顧,不但溫暖了你的心,也使我們S市數十萬市民感到春天般溫暖……”話未講完,全被萬歲聲淹沒了。
我們危樓的左派領導人,居民組長範大媽,誠心誠意包了餃子,是要給毛毛和為危樓增光添彩——隻要上報紙,全世界三分之二水深火熱的革命群眾就會知道——的阿順吃的。但一來接站的人多;二來從頭頭腦腦排次序下來,她太靠後;三,或許最可怕的,危樓的阿順被四合院裏的老姑娘徹底壟斷了。
更甭提毛毛那副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樣了。範大媽早年也是情場老手,隻不過權衡利害以後,覺得唯有左一點才是謀生之道,便收了心。那被抑製的感情轉化,更年期再加“文革”造反,便以折騰壞人來發泄這種變態心理。所以,她和那些徹頭徹尾,徹裏徹外的禽獸又不一樣,譬如此時此刻,就相當的人味十足,十分同情女兒的失戀,十分厭惡老姑娘的奪人之愛。“有什麼?浪貨,隻是阿順可憐,不被她吮幹才怪。走,毛毛!”
那頓餃子全剩下來了,多情的毛毛啊!
這陰差陽錯的世界啊!在那牛車般速度的列車旅途中間,大串連的一車人不得不在沿途停下來搞飯吃,找地方放平了身子睡上一覺。毛毛還記得怎樣避開那饞貓似的哥兒倆,在車站貨場的行李垛後邊,和阿順象《伊甸園之死》裏的亞當、夏娃一樣,赤光光的摟在一起。
“答應,阿順,你要娶我!”
阿順當然不敢違拗,連忙點頭。
暗中,毛毛沒看見,掐了他一把:“你敢拋棄我?”
“不不不!”
“那你不許變心,你他媽要勾搭別的妞,看我饒你。對天起誓——”
他吞吞吐吐地:“那他倆——”
“管呢?”毛毛很灑脫地回答:“玩玩可以,嫁,不行!”
“你好象應該挑兩個中的一個,才對。我說的是真話!”
毛毛詫異極了:“為什麼?”
當順民的,對強者永遠隻有屈服:“當然先盡著人家!”
“你他媽軟棉花捏的!”象喝了一壺變酸的酒,毛毛一點伊甸園的興致也沒了。
範大媽見女兒哭得傷心,不往她碟子裏夾餃子了。
毛毛一邊哭,一邊也稱心,好吧!讓老姑娘摟鼻涕蟲睡吧,可想到那俊俏標致小白臉的模樣,又淚水簌簌地滾落下來。她也不知為什麼,在二雙跟前,她覺得自己是老虎,在阿順身邊,她象隻狸花貓,總等著他溫存的,體貼而熱烈的撫慰。
甚至他當了鬼,她也願意在似夢似真,似幻似覺的狀態裏和他來往。她仿佛體驗到那多情的手,在周身遊動。女人所需要的沉醉、亢奮、通體舒泰和滿足,隻有這個死去的乖小子曾經給過她。她說過,也許算不得名人名言,“每個女人情願自己是貓,隻是因為做不成貓,逼得她成了個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