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1)(1 / 2)

在S市Y大街J巷,有過一幢古老破舊的樓房。唯其古老,所以破舊,倘不破舊,也難顯出古老。S市人有點膽量,當然包括我在內,竟敢在這危樓裏一住若幹年,繁衍出兩代人來。而更讓人歎服的,S市領導層袞袞諸公,危樓象膿瘡似的在眼皮下長著,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小半個世紀,可見其深悟為官之道,禦民之術,已到如何透徹地步。

幸好鬥轉星移,萬象更新,危樓終於夷為平地,眾人也皆喬遷新居。過去既已成為過去,本應一律向前看。但當年並不曾為老百姓服務,而要老百姓為他服務的大小人物,至今還不懂得一點應該把腦袋鑽進褲襠裏去的羞慚。人們常由此想起古老破舊的危樓,噩夢般的歲月,和把荒唐當作正經來頂禮膜拜的悲劇,以及一切的災難和不幸。什麼叫曆史?無數的教訓加經驗而已。一部《危樓記事》,也隻不過是這段慘痛曆史的小小注腳罷了。

故事乏末:關於商代夜壺,關於由夜壺產生的想象,以及圍繞夜壺的眾生相,一篇結束《危樓記事》的主旨性小說。

“夜壺?”

“夜壺!”

“煙壺吧?”

“不,夜壺!”

“什麼夜壺?”

“盛尿容器的夜壺。”

“夜壺也是可以寫得的?”

“為什麼不可以寫夜壺?”

搖頭,歎息,捶胸,跺足。“墮落啊墮落,頹廢啊頹廢,居然寫開了夜壺。這樣下去,豈不很快要寫到抽水馬桶了嗎?”

我對這位長者表示懺悔,並請他老人家息怒。“杜老,是這樣,抽水馬桶肯定不會寫的。但要不寫夜壺,我就無法結束這組係列小說《危樓記事》。我不知道別的城市怎樣,S市十年‘文革’卻是不能不涉及這夜壺的。”

他忘了,他當年也對這隻大夜壺頂禮膜拜過的。

在S市,患健忘症的人特別多。

同樣,在S市,喜歡指導別人寫文章,用一種十分和緩的口氣,但卻是相當堅定的態度,要你這樣寫,或要你不那樣寫的人,也特別多。

我還發現,在我們S市,凡患有健忘症的人,大多也染上了這種誨人不倦癖。所以,我這係列小說,一直無法收尾,一提夜壺二字,就象碰了誰的神經根似的,輕則金剛怒目,重則大動幹戈。幸好,天無絕人之路,S市獲準對外開放,來了一位推銷過時產品的某國電腦公司的老板密斯特塞拉西——他長得很有點象那位被推翻的皇帝。他的名片上,竟然還有這樣一個頭銜:國際夜壺愛好者協會名譽主席。

啊!萬歲!

S市人頓時好象從睡夢中醒來,敢情,恥辱與榮光,卑汙與高尚,並無截然的分界線,於是豁然貫通,夜壺也是上得台盤的物件。健忘症者的最大幸福,心靈上常無過去陰暗記憶的負擔。健忘不同於麻木不仁,也不同於裝孫子,健忘是一切一切均不存在,全部空白。古人雲:“哀莫大於心死。”反套過來:最快樂的莫過於把昨天以前的羞恥全抹掉。於是,他們又簇擁到這隻大夜壺身邊。

大夜壺萬歲!

也確確實實該喊萬歲,這是一隻商代夜壺。

據密斯特塞拉西先生用世界上最先進的儀器測定,這青銅器夜壺至少有三千年以上的曆史。他服了,五體投地欽佩這隻神聖的,隱隱可見光環圍繞的夜壺。

他看見了,我們看不見。

正如我們讀某些評論家所推崇的某些作品一樣,他說得如何如何的美侖美奐,盡善盡美,無與倫比,足堪傳世。我們讀過來,讀過去,把每一個老五號鉛字,掰成四瓣來讀,也讀不出個所以然來。真是折磨殺也麼哥,可憐我等愚民。不論怎樣努力,依舊一隻夜壺,實在沒有法子。

這位國際夜壺愛好者協會名譽主席被中華文化征服住了。塞拉西剛到S市來開拓他的市場時,何等趾高氣揚,再加上我們一些同誌,想換些兌換券,想撿些外國洋撈,想到國外溜達一趟,想把兒女送出去鍍金,或者想借外國人的高鼻子、藍眼睛嚇唬本國同胞,都到當時S市唯一的賓館去朝見這位皇帝——他長得真象下台的塞拉西,包括那撮山羊胡。門檻快被S市的顯貴權要踩平了,恕我不一一列名了。反正老百姓一個沒有,因為他們連賓館也進不去,更休說跨進塞拉西的套房了。曾幾何時,他坐車駛過Y大街J巷危樓舊址。房已經拆掉,土地平整得差不多,準備施工了。雖然現場貼有“時間即是金錢,效率等於生命”的大字橫標,但人們卻大方得並不在乎金錢、慷慨得不計較生命地在閑聊天咧。突然發現小轎車嘎地站住,跳下二個外國人來,直瞪著兩眼,好象得了瘋魔一樣,直奔危樓人家尚未來得及運走,堆在一旁的破東爛西而去。

霎那間,施工現場的全體人員全都圍過來看熱鬧。

S市人就是這樣一個風氣,要不然,十年“文革”會一浪趕過一浪地那樣熱火朝天麼?別的且不說,僅就“文革”中改名而言,S市居全國之冠。小城市,人口不多,但百分之八十八以上,都換了頂頂革命的名字。連八十歲的癟嘴老太,牙都掉光了,一輩子沒個名字,戶口簿上隻寫周吳氏三字,也是危樓住戶,每天端把竹椅在門口坐著,呆呆地看過往行人,我們都管她叫老太。忽然間也有了名字,叫吳清華,嚇我們一跳。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這位纏足老太和芭蕾舞《紅色娘子軍》的女主角,聯係到一塊。一方麵說明樣板戲深入人心(至今猶綿亙不絕),一方麵也證實了S市人的瘋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