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3)(2 / 3)

“什麼?夜壺?胡說八道……”杜老差點沒蹦到房頂。

“你冷靜些!”副書記對他並不怎麼客氣。要不是他兒女多,兒女親家多,死保住他,不撤職查辦,也該卷鋪蓋滾蛋了。副書記也自有革命天真之處,總期待著他的覺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譬如他將拆遷危樓的經費,蓋了他住的四合院,倒是副書記在全市黨員大會上檢查自己沒堅持原則。其他劣跡,恕我為維護老人家的名節,就不一一寫了。杜老自己也很坦然:“有什麼?大家都犯的錯誤,大家都搞的特權,大家都沾的便宜,大家都有的關係網。彼此彼此,我雖不比誰少,可也不比誰多,才不在乎咧!”他進一步闡發這理論,“大家都這個水平,大家都這個作風,大家這些年都這麼過來的,你能拿大家怎樣?大家不怎麼樣,我杜某人又能如何?”

“您老高見!”我不得不欽佩。

“這就是氣功!”他沒頭沒腦回答了一句。

好久我沒能悟透杜老這句話的真諦,後來終於明白,氣功練到爐火純青地步,就出神入化,刀槍不入了。

杜老聽到副書記冷冷的語氣,更是火上澆油。那時,他有造反派撐腰,而且他家把我們危樓的一位半仙之體,武老頭,悄悄地請到四合院裏,讓這位陰陽先生看了看風水,是發還是不發?發在兒孫還是發在本人?希望得到啟示。武老頭外號武鐵嘴,舊社會在城隍廟靠算命打卦為生,他知道這位大幹部,不好意思出麵,躲在屏風後麵,豎著耳朵;便天花亂墜,雲山霧罩地開講,科學術語,革命詞藻,陰陽五行,善惡輪回,一鍋大雜燴把杜老說得心悅誠服。最後又掏出一張大團結票子,請老神仙搖了一卦簽,簽上四個字:“福至心靈”,差點沒把屏風後邊的人,高興得滾落到藤椅下麵。壓了好些年的杜老,“文革”一來,副書記靠邊,他便有了小老婆扶正的得意感,指著對手說:“你不覺得天變地變人也變麼?老黃曆看不得,老調子已經唱完,老路壓根兒行不通了麼?老弟,奉勸你一回,大家都不認為是夜壺,大家都希望表忠心,你還是不要跟造反派小將作對,閉上你的嘴,去好好幹吧!”

我們S市發放小夜壺那天,真是一個風和日麗、萬裏無雲的好天氣。全市人載歌載舞,喜迎寶章的狂熱勁頭,簡直非筆墨所能形容。那時值得敲鑼打鼓去遊行慶祝的事件,節日,喜訊,指示就夠多的了,但由於是S市自己的獻忠活動,越發搞得有聲有色,掛小夜壺成了隆重的授勳儀式。排場之大,花錢之多,連慫恿造反派放手幹的杜老,也不得不讚歎小將們的勇氣。

危樓自不例外,也應該轟轟烈烈。可是,世界上最善於搞繁瑣哲學者,莫過於我們自己了。誰有資格掛,誰無資格掛,訂出來五條十八款三十二項細則的標準,各街道成立資格審查委員會,一個人一個人過篩子。可憐我們危樓近百名居民,能夠上台伸長脖頸套小夜壺者,隻有範大媽等有限的幾位。至於已經定性的壞人,也就死了這顆心。可半好半壞的人,或不好的好人,不壞的壞人,卻十分看重這夜壺,它等於是通行無阻的腰牌。沒有它馬上被視為異類,成了印度教不可接觸的賤民,或是實行種族歧視政策下的黑人、猶太人一樣。

危樓成了一鍋粥,那還了得,夜壺等於是通靈寶玉,有它不見得多好,沒它可是性命交關。爭的搶的,哭的鬧的,好端端的,平添一段煩惱,弄得人仰馬翻,鬼哭狼嚎。現在回頭去看,危樓一部爭鬥史,你咬我,我咬你,惡性循環,似乎人到世上來就是咬人與被咬的。其實換一種不齜牙咧嘴的生活方式,彼此相安無事,地球也未必轉得慢些。好,連有一個最最革命名字的老太,也剝奪了夜壺懸掛權。因為她散布過今不如昔的反動言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