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造反派信任他勝於副書記。因為自三年災荒以後,杜老實際上隻是掛名,S市工作全是危樓二雙的爸爸,倒應該算作一位真正的布爾什維克獨自支撐著。雖然正直得不免迂腐,賣力得近乎傻幹,卻一心想叫S市老百姓溫衣足食的。唯其如此,“文革”一來,首當其衝,成了走資派。滑稽的是,鬥歸鬥,幹歸幹,他還得讓S市的各級職能機構運轉。說來也可憐,副書記(S市人至今還惦念這位副書記,似乎副是他的姓,書記是他的名)每天結束了工作和被批鬥以後,漫漫長夜,象個木頭人似的佇立著,仰望天庭。那時,同關在牛棚的人很多,有的說他在看北鬥星忽明忽滅,是不是毛主席老人家受了蒙蔽?有的說他在研究天體國運,是不是果真要改朝換代,王八登基?也有的如危樓的喬老爺說:“屁,他隻不過在那夜深人靜的時候,能象一個人似的出那口鳥氣罷了!”
如今,他即使英魂不滅,也無可依托。給他開平反追悼會時,骨灰盒裏其實是空的,所以也無從獲悉他當時在夜空裏悵望什麼了。
夜壺登上曆史舞台以後,杜老覺得光給“中央文革”發致敬電還不夠,根據他的領導經驗,聲勢是頂頂要緊的,投上級之所好,千萬別怕過頭。錯了,責任不在你,對了,功勞就加番。而且,形勢永遠大好,越來越好,哪怕錯,也錯得正確。所以,他給造反派出主意:“頂頂革命的革命造反派同誌們,棋高一著,滿盤皆活。S市三忠於活動要做到‘旗手’說過的出綠,最好仿這古銅器,做成忠字紀念章,保險,能在全國打響。記住,銅一鏽,就出綠了!”
馬屁也要會拍的——
《新唐書》二〇二《宋之問傳》:“於時,張易之等蒸昵寵甚。之問與閻朝隱、沈佺期、劉允濟,傾心媚附易乏。所賦諸篇,盡之問、朝隱所為,至為易之奉溺器。”
看來,薑還是老的辣,出綠,真虧他想得出來。一紙命令,到了當著走資派還要抓生產的副書記手裏。幸好是夜壺,倘若是抽水馬桶,副書記還未必能在S市籌集到那麼多做紀念章的銅呢!
副書記自然不敢怠慢,其實他本人也是盡忠,效忠,甚至是愚忠的一個。同關在牛棚裏的老喬偷偷勸過他:“跑吧!跑到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哪怕當盲流,也比這活受罪強!”
他喃喃自語地說:“我應該經風雨,見世麵,在遊泳中學會遊泳,我應該觸及靈魂,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進行到底……”毫無疑義,造紀念章,讓S市人人脖子上掛一隻夜壺,也是應該的了。
喬老爺浪蕩公子出身,正經學問有限,三教九流,左道旁門,倒堪稱得雜家。有一天夜裏,他悄悄附在副書記耳邊說:“我想起來了——”
副書記嚇了一跳,隻以為半夜三更又押他去觸及靈魂呢!“別害怕。”他連忙安慰這哆哆嗦嗦的老上級,然後,提了個荒誕的問題,“古代人小便不?”
副書記不解其故,沒有回答。
“古代人用不用夜壺?”
不知其所以然,仍在暗中發怔。
“副書記,我看這青銅器,很可能是那玩意兒呢!”
他堵住老喬的嘴:“你瘋啦!你想討死!你活夠了!你把矛頭指向無產階級司令部……”
一夜無話,可喬老爺聽得他輾轉反側,徹夜未眠。天麻花亮,他忍不住了,趴過來問:“老喬,你根據什麼這樣看?”
喬老爺說:“造物者必有所本,萬變不離其宗。夜壺這東西,總是脫胎性器官而來。”
副書記懵懂了,可那是一個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的年代,他怎敢違拗,隻好布置下去。不過,他和杜老不同之處,當上上下下腦袋發熱到四十度的時候,他寧可冷一點,否則,最終吃苦頭的還是老百姓。所以,他去找他的對頭,希望能影響一下造反派,萬一真是夜壺,那褻讀罪可是十惡不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