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眼看見坐在主席團位置上的杜老——也就是誡勸我勿寫夜壺的長者,站了起來。起初都以為他老人家心髒病又犯了呢,好不容易剛剛亮相結合到革委會,這病犯得可不是時候。幸好,不是病,而是發至內心的革命義憤,所以捂住胸口,表示他激動到何等程度,已經按捺不住了。其實,三年困難時期,是他主政,S市餓死人的事情,是受到中央通報的。但對健忘症者來說,已經消失的記憶,如同底片曝光,一無所有了。他“抓起來”的“抓”字剛出口,範大媽以一種刀下留人的難得勇氣,跳上台去用身家性命,保這位說走了嘴的老太。
“她老胡塗了,各位領導,多擔待!”
“我不胡塗,我一點也不胡塗!”老太堅決否認。
“你怎麼不胡塗?”範大媽一心要為她開脫,“你連哪個朝代都分不清,還說什麼啊!”
老太挺認死理,現在看來,記憶力好未必是件好事。她振振有辭地回答:“不是讓我揀最苦的講麼!”
“嗐!”範大媽不當業餘警察的時候,是很通情達理的。她踩了老太一腳,意思是快收住嘴巴:“你還有碗雙蒸飯楦飽肚子,我和毛毛娘兒倆,隻能喝醬油湯,餓得眼前直閃鬼影。能說嗎?說不得的!”但擴音器把這說不得的話,傳遍全市。
“我說錯了麼?天地良心,句句是真!”老太還在辯解。
不論杜老怎樣義憤,別人並不動彈,在場的誰不曾從三年災荒過來,隻有他老人家飽漢不知餓漢饑罷了。因此老太四個朝代搞亂套,錯把無產階級餓肚皮當作苦來憶,罪該萬死;但造反派網開一麵,處罰尚屬寬宏大量,遊街兩天,便算拉倒。吳清華很高興,載在解放牌大卡車上,能把她這雙小腳走不到的S市各個角落看個遍。那時武鬥剛剛告一段落,斷垣殘壁,滿目瘡痍,她看一路讚歎一路。雖然兵不兵,將不將,烏合之眾,論打起仗來,鬼子也好,國民黨也好,都比不上造反派的火力和破壞性,硬把城市一角夷為平地,真教曆經四個朝代的老壽星開了眼界。
第三天,沒讓她去遊街,她還覺得遺憾呢!
就這樣,老太憑她八九十年順民的經驗,永遠先給厲害的菩薩燒頭香。她把外國人領到杜老四合院去,好象理所應當。雖然,我們頗替這位記憶力不錯,但卻缺乏變通的老太捏把汗。杜老恐怕不會對商代夜壺那樣興致勃勃了,說不定還會反感。不過,再讓老太遊街也不至於,因為拿她愛說的語言來講,“文革”那個朝代已經過去;而且,敬愛的杜老,終於因年高德劭退居幕後了。
讓她去吧,頂多碰個釘子。
我不能斷定S市會不會是另一個殷墟?反正經常從地底下挖出些青銅器。據說王國維、羅振玉二氏,曾經慕名來過,可惜一無所獲地走了。後來,也陸續出土了一些鍾鼎彝尊之類的古董,不是被愚昧無知的村夫俗子砸爛了論斤賣廢銅爛鐵,便是被奸佞不肖之輩貪圖錢財,轉手盜賣給外國人。解放後,五八年大煉鋼鐵,散存在各家各戶的一點古董,凡金屬物,都和菜刀鐵鍋一起,統統被送進高爐熔煉。“文革”初興,又砸四舊,青銅器遂完全絕跡。
這夜壺命大,直到大鑄紀念章時,才被發掘出來,否則,命運也未必見佳。看來,機遇是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隻要趕上點子,夜壺照樣紅得發紫。
我們S市這隻商代夜壺,經過“文革”,走了一段之字形的彎路,由於洋人的叫好喝彩,又重新發揚光大了。別的城市有市花、市樹、市鳥之說,S市的耆老們作出決議,前不久在報端公布,征求市民意見,擬將這隻商代夜壺,定為市壺,它的光輝歲月又該來了。樣板戲不已經死灰複燃了麼?而夜壺與樣板戲、紀念章、紅衛兵差不多同時出現在S市。於是,曾在危樓居住過的房客,不免自豪起來,敢情重又煥發光彩的夜壺,早先卻是我們從危樓糞坑發現的。
原先造樓的人,隻知道四萬萬同胞,根本沒想到十億還打不住。因此,不但載不動這許多人,成為危樓,化糞池裝不下越來越多的排泄物,也成了災難。於是清掃這差使責無旁貸地落在我們頭上。幸好那時候牛鬼蛇神占總人口比例數甚高,隻要範大媽念念有詞,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全樓四分之三強的居民,一律投入疏通茅坑的工作,倒也不怎麼勞累。雖然髒一點,但總比牽來牽去被批鬥強,也比做出誠惶誠恐的樣子請罪要自由自在些,大家也樂得去幹。
何況,此時此刻,真正的左派絕不沾邊,假左派則離得遠遠的,隻有範大媽這等左派末流,在幹岸上站著,大講知識分子改造和勞動鍛煉的必要性,哇啦哇啦,滿巷皆驚。那口吐飛沫、誨人不倦的樣子,有時候令我們聽眾壞人們不禁懷疑她所追求的,或者感到心理上極大滿足的,不在於講些什麼,而在於講的這形式本身。
突然,有人大驚小怪地尖叫起來,坑底露出個鐵家夥。
那是一個警惕性高到疑神見鬼的年代,豈止範大媽左派,連我等牛鬼蛇神也馬上意識到,是不是有階級敵人把定時炸彈埋伏在茅坑,準備炸掉廁所?這種堵人後路的做法,實在有點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