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大媽一個箭步躥過來,那張年輕時也曾浪漫過的臉上表露出來,這可是立功表現的機會,展示在麵前了。隻可惜事前沒寫下幾頁以明心誌的日記(那是當時很流行的英雄模式),不過沒有關係,可以後補。想到這裏,撲通一聲,跳進了茅坑裏。當左派容易嗎?必要的時候,也得動真格的才行。雖說糞坑已經見底,跳下去能沒有思想鬥爭嗎?範大媽算了算賬,總還是劃得來才幹。
由此,也可證明範大媽左得可愛之處。其實她完全可以讓我們打撈上來,她捧去請功。一部“文革”史,就是互相摘桃史,結果誰也沒撈到一根桃毛,相反,演了一場猴戲。所以,範大媽如今在九泉下,我們有時還想念她,比那些死了恨不能立時三刻忘個幹淨的人強,可能由於她更多時間象正常人的緣故吧?
誰也猜不透茅坑裏沉重的東西是什麼?
人們已習慣於草木皆兵,自然想到爆炸物的為多,不過,也納罕不已:幹嗎要炸廁所?加在一起也不值一顆炸彈的錢,階級敵人會傻到不識數的程度?“文革”有許許多多這樣的愚昧,大家還一本正經地相信這些愚昧,誰也不敢去拆穿愚昧,正是因為有權柄者需要這些愚昧。範大媽當然果真相信馬上就會爆炸,危在頃刻。不排除她有部分即興表演的成份——她在未成左派之前,還私下裏說狐仙附身,跳過大神的。但她高聲朗氣地吆喝我們趕緊閃開的氣概,真教人感動不已。
“快躲開,快躲開!”
“毛毛娘,毛毛娘……”危樓的女性們,都以為訣別的時刻快到,非但不散開,反倒圍了上去,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叫著。那淩厲淒絕的聲音,撕魂裂魄地灌滿了J巷。
“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把毛毛托付給你們啦!”範大媽高八度的托孤悲腔,多少透出她早年跳大神時哼哼呀呀的韻味。我不得不佩服S市人的演戲才能,怪不得鄉巴佬阿芳,會評為最佳女演員。雖然連情書也寫不通順,但簽名卻秀美極了。可見人傑地靈,時勢造英雄。範大媽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這個沉淪在糞坑裏的商代夜壺扳動起來。大家以為會轟然一響,慌忙堵上耳朵,閉上眼睛。範大媽也在考慮,以怎樣的姿勢英勇就義更美一點?等了半天,不見動靜,手一鬆,那夜壺懶洋洋地又躺在糞湯裏了。
錯就錯在“文革”期間,把許多真正有學問的人都關進牛棚,送往幹校去了。誰都不認識掛滿銅綠的這物件,竟是老祖宗使用過的夜壺。上麵自然有銘文在,但明白鍾鼎文的老夫子早和四舊一齊給橫掃了,弄不懂是盤庚遷都於殷以後的小辛、小乙,還是武丁年代的東西。所以也無法從銘文中了解它是一種溺器,正如古代的鼎鑊和現代的鋼精鍋、鐵炒勺、電飯煲,毫無共同之處,商代夜壺和近代夜壺也大相徑庭的——
漢劉歆《西京雜記》五:“李廣與兄弟共獵於冥山之北,見臥虎焉,射之,一矢即斃……鑄銅其形為溲器,示厭辱之也。”
溲器,也就是夜壺。由此可以看出古代人的羅曼諦克的氣質,不拘泥迂腐,不偏執保守,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興之所至,任意而為,多自由自在。決不象“文革”時連戲也必樣板,把人的思想桎梏成模壓皮鞋一樣,號碼尺寸全國統一,這恐怕也是“文革”象遷延性肝炎,久久不能痊愈的原因。時至今日,病毒猶存,君不聞“謝謝媽”又甚囂塵上了嗎?
漢代人造一個虎形夜壺,表明了創造性;那麼商代青銅鑄造匠人,以高超冶金術,為小辛、小乙,或許是武丁這樣的國君,製成一個完全出乎後人常識以外的夜壺,又有什麼奇怪的呢?隻怪我們太習慣於程式化地去思想,去行事罷了。其實,古人是不怎樣講究規矩與章法的。
《莊子》《人間世》:“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
《史記》九七《酈生傳》:“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
蜃是蚌殼,儒冠是帽子,幾乎無物不可以充當夜壺。反過來,夜壺登上廟堂,溺具成為聖器,不能不佩服S市諸公的想象力,同時,也佐證我們S市人的歇斯底裏到何等狂熱地步。所以,當範大媽用小板車拉著這個不知為何物的青銅器,向革命大聯合司令部送去的時候,弄不清是範大媽無師自通,突然悟到禪機,還是路旁獻忠心的造反派牽強附會,自作主張,或是杜老靈機一動,計上心來?經他們一點撥,誰看誰都說象,這夜壺造型,猛乍一看,正是三忠於活動的忠字。此時,恰逢S市獻忠心的最高潮。
趕早不如趕巧,這夜壺在歡呼聲中成為祥瑞。
其實細琢磨也並不太象,可在那個指鹿為馬的年頭裏,誰也不敢持異議。杜老甚至給剛實現大聯合,坐到一張桌子上來的猢猻、鬼魂二派頭頭獻計獻策,應該趕緊給“中央文革”發個表忠心的告捷賀電。
“您看著辦吧!杜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