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印度之外”:賈布瓦拉的跨文化困境(1 / 3)

第十章 “在印度之外”:賈布瓦拉的跨文化困境

賈布瓦拉1927年生於德國,父親是波蘭猶太律師,由於納粹法西斯迫害猶太人,1939年舉家逃亡到英國。她在那裏接受教育並以英語寫作,同時成為英國公民。1951年,她與一個印度拜火教徒(祆教徒)建築師結婚後,隨即移居德裏,在那裏定居二十四年,並撫育了三個女兒。她在印度期間,創作了九部小說中的八部,還創作了四部短篇小說集和多個電影劇本。1975年,她離開印度定居紐約。賈布瓦拉創作豐富,是當代後殖民小說家中的佼佼者。人稱其為“重要的後殖民小說家”。賈布瓦拉的早期小說主要描寫印度人,到了後來,她開始越來越關注在印歐洲人的命運,這與她自己的雙重身份有關。有人認為,賈布瓦拉作品具有俄羅斯作家契訶夫的喜劇風格,實際上她的作品並沒有多少喜劇成分,相反,其作品的悲劇色彩倒是非常濃厚。奈保爾曾經這樣評價賈布瓦拉:“深入印度社會內部,且以一種能讓人接受的評價來對其進行斷言的唯一作家就是普拉瓦爾·賈布瓦拉,而她是歐洲人。”賈布瓦拉的代表作為1975年出版並獲得當年布克獎的長篇小說《炎熱與塵土》(Heat and Dust)。除此之外,她還創作了《在印度之外》和《熱情的本質》等作品。本章以《炎熱與塵土》為重點,對賈布瓦拉的印度書寫某些側麵進行探索。

關於賈布瓦拉的國籍歸屬問題,英國學者大衛·魯賓認為,她被大多數印度和西方論者歸入拉賈·拉奧、M. K. 安納德、R. K. 納拉揚等人的印度英語作家之列,實際上,她自己並不這樣認為。魯賓認為,賈布瓦拉不應該被“視為印度作家,她實際上屬於英印作家寫作傳統。那些英印作家以外來者的優越意識帶著挑剔和常見的傲慢眼光看待印度”。1974年,賈布瓦拉告訴別人:“實際上,我生來就是一個被置換的人。”她的話揭示了她與奈保爾等文化心理被置換的後殖民作家的共同點。同一年,在接受別人訪談時,對方問她是否願意被視為印度作家,她的回答是:“不,我怎麼會呢?我不是印度作家,對吧?這一事實無可動搖。因為我的出生背景、祖先、傳統都不同,我與印度作家的寫作姿態不同。如果我必須被視為哪一類作家,我寧願是那些書寫印度的歐洲作家中的一員。”這清楚地表明,賈布瓦拉並不認同印度文化身份。大衛·魯賓在他的著作中將其歸入英國作家之列,考慮到她早期的英國公民身份和英國生活經曆,這樣做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但考慮到她曾經身為印度公民,且大多數印度學者均視其為印度英語作家或印度海外作家進行研究,因此,本章仍尊重印度學者的慣例,將賈布瓦拉納入印度海外作家之列進行研究。當然,這也不妨礙將她歸入英國作家的行列進行研究。筆者在拙著《英國文學中的印度》便是如此處理的。這也是印度海外作家或世界流散作家給研究者帶來的魅力所在。

有的學者認為,賈布瓦拉在書寫印度的作家中非常獨特:“一方麵,她屬於吉卜林、福斯特和保羅·斯各特等英印作家的搭檔,另一方麵,她又可以與R.K.納拉揚、安妮塔·德賽和卡瑪拉·瑪康達雅平起平坐。她既是非印度的外來者,又是眾所周知的自己人,印度大家庭中的一員。”這裏說的是賈布瓦拉的優勢所在,即外位視角和內在視角並存的雙重視角。大衛·魯賓認為,賈布瓦拉“不僅從印度流亡,還曾流亡到印度。因此,她處於一種永遠的流亡狀態”。賈布瓦拉在短篇小說《感受印度》中寫過這樣一句話:“我為了到印度而來到這裏。我想在印度改變自己。”魯賓和賈布瓦拉的話提醒我們,分析賈布瓦拉的印度書寫,必須先弄清楚其身份意識。這可從她的自述入手。

1966年,賈布瓦拉在為自己的短篇小說集《感受印度》(An Experience of India)所寫的引言“我在印度”中,非常坦率地講述了自己對印度的真實感情和印象。有人評價道:“‘我在印度’試圖勇敢而誠實地解釋她對這個國家的感情,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她仍然住在印度。這篇文章得到西方的普遍青睞,但在印度常常遭到嚴厲的批判。”這篇文章是這樣開始的:“我在印度幾乎度過了自己全部的成年生涯。我先生和孩子們都是印度人。我不是,並且我身上的印度性逐年減弱。”這第一句話就讓人了解到她對印度複雜曖昧的心緒。賈布瓦拉接下來敘述道:“印度在人們身上反應強烈。有的討厭它,有的喜歡它,而大多數人二者皆備。”她認為,接受和體驗印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往往你會在一個地方停止以保護自己。印度是一個太厲害的國家,歐洲人的神經承受不住。這裏存在一個印度體驗的循環,西方人往往都會掉進其中:“第一階段是狂熱期,印度的一切都棒,第二階段裏,印度的一切並非都那麼出色,第三階段裏,印度的一切都令人生厭。對有的人而言,循環到此為止,而對其他人來說,循環重新開始。我已經一次次經曆過這種循環,感到自己被拉進一個輪子,不斷旋轉再旋轉,七上八下,不停顛簸。”在這樣一種痛苦心理的循環狀態下,賈布瓦拉毫不隱晦地說:“然而我必須承認,我對印度不再有興趣了。現在我關心的是我在印度,有時灰心地將它歸結為我在印度生存著。我最好再坦率一點。我之所以在印度隻因這裏有我最深的人類聯係。如果沒有嫁給印度人,我想我永遠都不會來這裏……我知道我屬於錯誤地住在這裏的人。”賈布瓦拉與奈保爾早期的印度印象非常相似,她說:“印度最明顯的事實是,它非常貧窮落後……誰能對此視而不見?天知道。我曾經試過。”印度人對此已習以為常,也許這與他們相信人的再生有關。作者話鋒一轉,說這些東西不是她所關心的問題,她隻關注自己在印度的境況,關注現代而西化的印度及現代而富裕,西化而教養良好的印度人。不過,作者很快食言,她敘述自己對印度的態度是:“我發現自己變得很惱火。我不想談論印度。”因為,印度留給她的痛苦太深太多,其中數印度的炎熱最為折磨人。她為此舉了一些例子。接下來她說:“我用這些誇張意象目的是顯示印度會變得多麼難以忍受(駭人聽聞的說法)……我想,不光是歐洲人,印度人也不得不尋找地方躲避那常常令人難以忍受的環境。”除了印度的炎熱氣候使作者難以忍受外,印度的文化習俗也使她倍感不適。她說:“我喜歡聆聽印度的頌神曲。它們就像從井裏剛打上來的清泉。”她的感受是:“聽到這些歌曲時,我感到神清氣爽,所有煩惱無影無蹤……我變得耐心而善良,感到一切都好。不幸的是,這些寧靜安謐持續不了多久。過一會兒,我覺得沒有什麼值得稱道,我也不再高興如初。”她舉了一個例子,如有人對她說:“快看,我們能在牛身上看到神,印度靈魂多麼美妙!”而當賈布瓦拉自己努力印證體驗這種印度的“美妙”時,結果並不美妙而是苦澀無比,因為對她而言:“我很快就明白了,牛就是牛,並且是骨瘦如柴、營養不良、病態怏怏的牛。”賈布瓦拉為此解釋道:“談到這裏,我似乎已經觸及到問題的實質所在。住在印度並心安理得,你必須在相當程度上把自己變為印度人,並采納印度人的心態、習慣和信仰,如果可能的話,還塑造一種印度人格。這怎麼可能?即使這是可行的,並不自欺欺人的話,那又怎會令人向往呢?”賈布瓦拉說,她自己已經試驗過穿戴印度的莎麗,溫順地想象在牛裏看見神,但是這往往不能持久,到頭來,她都以失敗而告終。在這一“引言”的結尾,賈布瓦拉給讀者和自己留下一絲希望:“有時候我確實回到了歐洲。但是,過不多久我會煩惱不堪,又想回到印度。現在我發覺很難適應歐洲的氣候。我已經習慣於印度的炎熱氣候,似乎需要它。”1976年,賈布瓦拉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寫道:“我的工作就是試圖探索我自己那些沒有探明的領域……我描寫印度場景,並非為它之故,而是為我自己。我的工作是,一個單獨的歐洲人試圖調和印度那困惑人心的生活進程。”綜上所述,賈布瓦拉與印度的文化邂逅及其印度書寫的複雜心態基本明朗。

在賈布瓦拉的短篇小說集《我如何成為一個聖母》中,她在《英國女人》這篇小說中記錄了一個五十二歲的英國女人薩迪在印度度過最後一晚時的意識流。薩迪在印度生活了整整三十年,千方百計想融入印度生活,卻以失敗告終,她最後決定離開印度回國。她回國的代價是撇下三十年的婚姻和印度丈夫、兒女和孫兒孫女。賈布瓦拉寫道:“正是在這個孤寂的時刻,她作出了離開的決定……但事實上,她回想起來,她的這個決定已經醞釀了二十年。她甚至能確切指出二十年前的哪一天,她第一次發覺自己不想繼續在這裏生活。”薩迪與印度文化無法達成共識的悲劇在《炎熱與塵土》中也得到強烈的藝術表現。

有人認為,賈布瓦拉是一位作品經受得住時間考驗的作家。雖然《炎熱與塵土》是一本出色的作品,但它不是賈布瓦拉最好的小說。事實上,這一作品給賈布瓦拉帶來了更大的榮譽:“相當大的程度上,賈布瓦拉的聲望就建立在她的小說《炎熱與塵土》之上。無疑這部分歸因於它獲得過布克獎,電影改編方麵也再次成功。”1975年出版的《炎熱與塵土》是作者“最後也是最有爭議的關於印度的作品。比起她的任何其他作品來,《炎熱與塵土》為她在印度招來了批評家們的辱罵,而在西方又獲得大量的讚譽”。拉什迪曾經說過,賈布瓦拉有一種“文化無根的意識”,她在印度的名氣“比她在西方的名氣要小得多”。看來,拉什迪此言不假。一些印度評論家認為,《炎熱與塵土》延續了西方書寫印度的傳統,詆毀印度形象,是一部反對印度的作品,是對賈布瓦拉本人在印度二十三年痛苦生活的總結。八年後,電影版《炎熱與塵土》在印度掀起新的憤怒浪潮。某些印度人認為,這部影片本質上屬於種族主義性質,但同時,也有部分印度人認可這一影片。如同樣身為印度海外作家的安妮塔·德賽認為,她沒有在這部電影中發現任何反對印度的立場觀點,她堅持聲稱:“如果這部電影批評了某一社會,可以肯定地說不是抨擊印度。”

《炎熱與塵土》這部小說借鑒了18世紀古典小說技巧,在敘述之中穿插了主人公之一的日記摘錄和書信的引文。整個作品的結構卻是電影式的不斷閃回穿插,時空交織變換,顯示的是賈布瓦拉電影劇本創作實踐和影片剪輯經驗的引申。故事有兩個主人公,她們是不同輩份的人。作者放棄了她在以前小說中使用的全知全能的單一敘述視角,采用了兩位女主人公的複式視角。她們兩位是白人血統,一位是奶奶,另一個是孫女,都對印度懷有幻想。她們都與印度男人發生了人類最古老、最自然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