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重外殼(3 / 3)

瓊猶豫好久,抬起頭說:“請到我的公寓裏坐一會兒,好嗎?我住在基地外的一所公寓裏,離這兒不遠。”

甘又明猶豫著,不忍心斷然拒絕瓊的邀請,他知道瓊是想對他做一番解釋。他遲疑地說:“好吧。”

瓊駕著汽車在隧道中開了半小時,她說隧道下麵就是你們來基地時走的蒸汽管道。出了隧道又開了大約15分鍾,前邊又出現輝煌的燈火。瓊放慢車速,緩緩開進一個小鎮。她告訴甘又明:

“這兒是紅燈區。基地的男人們在周末常常到這裏尋歡作樂。”

街道很窄,勉強可以容兩輛車交錯行駛。瓊耐心地在人群中穿行。左邊一個白人男子在大聲吆喝著,對過往車輛做著手勢。他頭上的霓虹女郎慢慢地脫著最後一件衣服。瓊告訴他,這裏麵是表演脫衣舞的地方,老板和演員都是法國人。甘又明瞥見幾個年輕人聚在街角嘰嘰咕咕,有黑人也有白人,他們的頭發大都染成火紅色,梳成爆炸式的發型。瓊告訴他,這是吸毒者和毒品小販在做生意,對這些零星的販毒,警方是管不及的。忽然一個人頭出現在他們的車窗上,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白人青年男子,戴著耳環,嘴唇塗著淡色唇膏,對著車內一個勁兒搔首弄姿。甘又明知道這是一個同性戀者,厭惡地扭過頭。

汽車終於穿過紅燈區,似乎又調頭開了一會兒,停在一個整潔的公寓外。幾個小孩兒在綠草坪上騎自行車,暮色蒼茫中聽見他們在興奮地尖叫。瓊掏出磁卡打開院門,停好汽車,又用磁卡打開公寓門。

公寓很大,也很靜,隻有洗衣房裏有一個女傭在洗衣。瓊把他安頓到客廳,告訴他,公寓裏的客廳、洗衣房、健身房是公用的。這裏住客很少,幾個護士又常上夜班,所以今晚隻剩下她一個人。

她端來兩杯咖啡,坐在他對麵的沙發上,笑問:“今天我有意繞一段路,領你去看看紅燈區。有什麼觀感嗎?”

甘又明沉吟一會兒說:“浮光掠影地看一眼,說不上什麼觀感。我對美國的感情是很矛盾的,一方麵,我非常敬慕美國的科技,羨慕美國人在思想上永葆青春的活力。我常常覺得美國的精英社會已經提前跨入21世紀。另一方麵,我又非常厭惡美國社會中道德的淪喪、人性的淪喪:吸毒、縱欲、群交、同性戀、婦女拒絕繁衍後代……簡直是世界末日的景象。我最擔心的是,這種墮落是否是高科技的必然後果?因為科學無情地粉碎了人類對自然的敬畏,對生命的敬畏。如果美國的今天就是其他國家的明天,那就太令人灰心了!”

瓊沉默很久,冷淡地說:

“不必那麼偏激吧。我知道中國南北朝時,士大夫就嗜好一種毒品--金石散;明清的士大夫盛行養孿童。中國人比西方人摩登得更早呢。”

甘又明冷笑著,尖厲地說:

“我很為那些不爭氣的祖先臉紅!甚堪告慰的是,我們已把這些惡習拋棄了。美國呢,據統計,全國服用過一次以上毒品的有6600萬人!對了,你剛才還忘了提中國清末的嗜食鴉片呢,那是滿口仁義道德的西方人一手造成的。現在他們的子孫吸毒成癖,是不是冥冥中的報應!”

瓊久久不說話,一種敵意在屋內彌漫。很久之後,瓊走過來坐在甘又明旁邊,握住他的手說:

“請原諒,我並不想冒犯你。坦率地講,從一見麵我就很喜歡你,你的清新質樸是我不多見的。我不瞞你,我確實偶爾服用毒品,這在美國是很普遍的事。在西班牙等國家,吸毒甚至已經合法化。不過,我知道你是在堅持傳統道德的國度中長大的,對此一定很反感。如果……我答應你從此戒掉毒品。”

甘又明聽出她話中的情意,很感動,但他最終用玩笑來應付:

“那首先要確定我自己是否仍在虛擬環境中。誰知道呢,也許你是假的,我也是假的,你身上的針孔連同這會兒說的話都是假的。怎麼樣?能不能在這上麵偷偷幫我一點忙?”

瓊笑了:“我不能違犯自己的職業道德。”

甘又明笑著站起身:“時間很晚了,恐怕我該告辭了。”瓊沒有起身,微笑道:“你可以不走的。”她補充道,“你可以睡沙發,或者為你另開一間。”

“不,我還是走吧,我怕抵擋不住某種誘惑。”

兩人都笑了。甘又明說:“你不必送我,我可以叫一輛出租。”

“不,還是我送你吧。”

兩人剛打開房門,正好兩個警察用力擠進來,把兩人擠靠在牆上,他們出示了證件:

“警察!請退回你的房間!”警察把兩人逼回客廳,甘又明立即認出這正是在虛擬世界裏見過的湯姆和戈華德。湯姆冷冷地說:“瓊小姐,據線人說你屋裏藏了大量的毒品,我們奉命搜查。”

瓊和甘又明吃驚得麵麵相覷,瓊說:“不,我從來沒有藏過大宗毒品!”

湯姆用力扳過她的胳臂,厭惡地說:“那麼,這些針孔是怎麼回事?”他不再理會瓊,徑自進臥室去搜查。十分鍾後,他提著兩袋白色藥品走出來,怒氣衝衝地說:

“是高純度的快克,足有兩公斤!”

瓊非常震驚,瞪大眼睛盯著他手中的藥品,忽然憤怒地嚷道:

“這是栽贓!這兩袋毒品一定是你剛放進去的!”湯姆走過來,狠狠抽了她一耳光。鮮血從她嘴角沁出來。她轉身對甘又明說:“請你相信我,他們一定是栽贓,一定是為了那個藍洞報複我!”

戈華德奇怪地問:“什麼藍洞?”

甘驀然驚覺,他急忙問戈華德:“你不知道藍洞嗎?就是販毒集團的秘密通道。是我們無意中發現的,斯托恩吳先生說他已通知了湯姆警官。”

戈華德警覺地回頭看看湯姆,但晚了一步。後者已從腋下拔出一支裝著消音器的手槍,一聲輕微的槍響,戈華德警官的額頭上鑽了一個洞,鮮血猛烈噴射,他沉重地倒在地上。瓊驚叫一聲,第二顆子彈已擊中她的胸膛,立時她的T恤衫一片鮮紅。甘又明猛撲過去,把她掩在身下,抬起頭絕望地麵對槍口。湯姆獰笑著說:

“誰知道藍洞的秘密,誰就得死!你那位斯托恩吳也活不過今天晚上。”他把槍口抵在甘又明的嘴裏,槍身伴著冰冷的死亡感。甘恐懼地盯著他慢慢扣動扳機,忽然口齒不清地喊:

“暫停!斯托恩吳先生,暫停!”

工作人員為兩人取下頭盔,兩人都麵色蒼白,驚魂未定。瓊下意識地用手按著胸部,甘又明也提心吊膽地緊盯著那兒。不過,當白色的外殼慢慢脫下後,那兒仍然白皙光滑,並沒有一絲傷痕。

斯托恩吳已經站在他們身後,笑問:“小甘,你這個鬼靈精,這次又在哪兒看出了破綻?”

甘又明喘息一會兒,才苦笑道:

“不,我隻是僥幸。我並沒有完全確定自己是在虛擬環境中。我隻是想,如果戈華德先生是一個循規蹈矩的警官,他就不會到不是自己值勤區域的地方去辦案;湯姆如果想殺我們滅口,又何必拉著並非同夥的戈華德同去。不過,這段推理並不嚴密,很容易找到其他解釋。”

瓊的靈魂仍未歸竅,甘又明勉強打起精神問:“瓊,你是虛擬世界的向導,你怎麼也會相信它呢?”

瓊苦笑道:“有時我也難辨真假。”

甘又明分明覺得,他所經曆的虛擬環境中的陰暗氣息正逐漸滲入他的心田。他壓著怒氣冷嘲道:“吳先生,虛擬世界是從好萊塢請的導演嗎?我看這裏怎麼淨是好萊塢的暴力、血腥、毒品和性感女郎。”

斯托恩吳搖搖頭:“不,我們不必請什麼導演,我說過,虛擬技術很快能搶掉他們的飯碗。該係統的超級電腦有很強的學習能力,我們隻需把近20年來美國每年的十大暢銷片輸進去,它就能學會他們的導演手法,並遠遠超過他們。”

甘刻薄地說:“怪不得這些情節十分眼熟呢。”那層無影無形的SHELL似乎一直在裹著他,箍得他無法喘息,他疲倦陰鬱地說:

“我要休息了,想睡個好覺再幹下去。我的住處在哪兒?”

“就在對麵的白領人員公寓裏,103號。”

“你也在那兒嗎?”

“對,118號,我們離得不遠。瓊,今天的工作就到這兒結束吧,謝謝。”

瓊簡單地同甘又明告別,披上外衣走出大廳。她還要趕回自己的公寓。

晚上,甘又明在床上輾轉難眠。倒不是因為下午“身曆”的血腥場麵,而是因為他不敢確認自己身上那件“外殼”是否真的已經去掉。他對姐夫的虛擬技術已有了深深的畏懼,就像害怕一個擺脫不掉的幽靈。

比如說,這會兒斯托恩吳沒有邀請他去屋裏做客,就不符合真實世界的常理,畢竟小舅子是萬裏之外來的客人呀。

不過,也許這是西方世界的習俗?也許是吳先生的屋裏還藏著一個情人?也許……還有別的秘密?

他一躍而起,他要去姐夫的屋裏看一看才放心。盡管知道自己的決定有點神經質,他還是來到118號房間。按響門鈴後很久,姐夫才打開房門:

“是你?還沒有睡嗎?”

姐夫穿著睡衣,臉上是冷淡的客氣,分明不歡迎他進屋。他佯裝糊塗,徑自闖進去。沒有等他的偵查工作開始,臥室中就傳來嗲聲嗲氣的聲音:

“親愛的吳,快進來吧。”

一個濃妝豔抹的裸體男人扭著腰肢從浴室裏走出來,兩隻碩大的耳環在耳垂下遊蕩。正是在紅燈區拉客的那隻兔子!甘又明痛心疾首地扭頭瞪著姐夫。他十分痛心姐夫的墮落,但最使他痛心的甚至不是這件事情本身,而是姐夫那種冷靜的厭煩的神情,他肯定是討厭這位多事的小舅子。甘又明狂怒地喊道:

“我知道這不是真的!暫停!”

工作人員為他取下頭盔,吳中微笑著走過來,沒等他開口說話,甘又明已經憤懣地喊:

“我退出這個遊戲!我要回家去!”

吳中和剛取下頭盔的瓊都吃驚地看著他,想要勸阻,但甘又明厲聲喝道:“不要說了,我要回國!”

看來吳中很不樂意,他冷淡地說:“這是你的最後決定嗎?那好,我讓秘書安排明天的機票。”

第二天瓊陪著他坐上了中國民航的波音747班機。甘又明曾冷淡地執意不讓瓊陪同,瓊小心地解釋:

“甘先生,這是我做向導的職責,隻有在你確定自己回到真實世界的時刻,我才能離開你。”

18個小時的航行中,甘又明一直緊閉雙眼,不吃也不喝。直到出租車把他送到北京方古園公寓,他才睜開眼。他急急地敲響姐姐的房門。姐姐驚喜地喊:

“小明,你這麼快就回來了?這一位是……”

甘又明不回答,在屋裏神經質地走來走去,目光疑慮地仔細打量著屋內的擺設。瓊隻好向女主人做了自我介紹,兩人用英語和漢語親切地交談著。甘又明在博古架前停住,突兀地問:

“姐姐,我送的花瓶呢?”

姐姐迷惑地問:“什麼花瓶?”

“你們結婚那天我送的花瓶!”

“沒有啊,那天你是從老家下火車直接到我這兒,隻帶了一些家鄉的土產。”

甘又明煩躁地說:“我送了,我肯定送了!”在他腦海中,對幾天前的回憶似乎隔著一層薄霧。他清楚地記得自己送過一隻精致的花瓶,那是件晶瑩剔透的玻璃工藝品,但他又怕這隻是虛擬的記憶,是逼真的虛假。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使他狂躁鬱怒。他忽然冷笑道:

“姐姐,非常遺憾,那位斯托恩吳先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不,我和他沒什麼實際接觸,這幾天實際上我一直是在虛擬世界裏和他打交道。但僅憑虛擬環境中的陰暗情節,我也可以斷定創作者的人品。”

姐姐沉默很久才委婉地說:“小明,你怎麼能這樣說姐夫呢,你和他在一塊兒相處才不過五天。五天能了解一個人嗎?再說,虛擬世界是超級電腦根據美國高科技社會的現狀為藍本構築的,他即使是首席科學家也無能為力。”

甘又明立即勝利地喊道:“這不是你的話,是吳中的話!我仍是在虛擬世界裏,暫停!”工作人員為兩人取下頭盔,甘又明一直緊閉雙眼,不斷地重複著:“我要回國,回我的家鄉。”吳中和瓊看著心理崩潰的小甘,擔心地交換著目光,說:

“好吧,我們馬上送你回國。”

破舊的大客車在碎石路上顛簸著。車裏大多是皮膚粗糙的農民,他們一直好奇地盯著那位漂亮的白人金發姑娘。她身旁是一個腦袋鋥亮的中國小夥子,一直閉著雙眼,似乎是一個病人。姑娘小心地照護著他。

直到下了車,視野中出現一個山腳下的小村莊時,甘又明才睜開眼,他指點著:

“看,前邊那株彎腰棗樹下就是我家。”

他們進了村,小孩們好奇地圍觀著。瓊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個農家院落,大門上貼的春聯已經褪色,茂盛的棗樹遮蔽著半個院子。牆角堆著農具,牆上掛著苞米穗子,院裏還有一口手壓井。甘又明比她更仔細地端詳著院子,目光中是病態的疑慮和狂熱。

他媽媽從後院喂完豬回來,看見他們,驚喜地喊:

“明娃,你咋回來啦?喲,你咋成了個光瓢和尚?”她歡天喜地把兩人讓進屋,不錯眼珠地盯著那個洋妞。停一會兒,她衝了兩碗雞蛋茶端出來,瞅空偷偷問兒子:

“明娃,這個美國妞是誰?”

在這之前,甘又明一直表情複雜地看著媽媽,既有親切,更有疑慮。聽見這句問話,他立即睜大眼睛,劈頭蓋臉地問:

“你怎麼知道她是美國人?誰告訴你的?”

媽媽讓這一連串的質問弄蒙了,怯生生地問:“我說錯話了嗎?打眼一瞅,任誰也知道她不是中國妞哇。”

甘又明不禁啞然失笑,知道自己多疑了。他忘了媽媽的習慣:凡不是中國人的,她都叫他們美國人。他和解地笑道:

“沒錯,媽,你沒說錯。這位姑娘的確是美國人,她叫瓊。你問我們回來幹什麼?瓊想聽你講講我小時候的事兒,一定講那些我自己也忘記了的事兒,好嗎?”

媽媽笑嘻嘻地看著兒子,他們巴巴地從北京趕回來就是為了這事兒?不用說,這個美國妞是兒子的對象,是他的心尖兒寶貝,哼一聲也是聖旨。她笑著說:

“好,我就講講你小時候的英雄事兒,隻要你不怕丟麵子。姑娘能聽懂中國話嗎?”

“她能聽懂中國話,聽不懂的地方我給她翻譯。”

“你八歲那年,在洄水潭差點丟了命……”

“這事我知道,講別的,講我不知道的!”

媽媽想了半天,嘴角透出笑意:“行,就講一個你不知道的,我從來沒告訴過你。初中一年級時,有一天你在夢中喊李蘇李蘇!我知道李蘇是你的同班同學,模樣兒很標致,對不?”

甘又明如遭雷殛,他一下子想起來了。李蘇是個性情爽朗的姑娘,常笑出一口白牙。那時他對李蘇的友情中一定摻雜著特別的成分,但他把這種感情緊緊關閉在12歲小男子漢的心靈中,從未向任何人泄露過。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夢中喊過李蘇的名字,也不知道大大咧咧的媽媽竟然能把這件事記上十幾年。

李蘇沒有上大學,她在初二就患血癌去世了。同學們到醫院去和她告別時,她的神誌還清醒,那雙深陷的大眼睛裏透著深深的絕望。甘又明一直躲在同學們後邊,隱藏著自己又紅又腫的眼睛,也從此埋葬了那些稱不上初戀的情感。

媽媽看見兒子表情痛楚,兩滴淚珠慢慢溢出來。她想一定是自己的話勾起兒子的傷心,忙賠笑道:“明娃,你咋啦?都怪媽,不該提那個可憐的姑娘。”

甘又明伏到媽媽懷裏,哽聲道:“媽,現在我才相信你真的是我媽。”

媽媽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又是擔心:“你發魔怔了?我不是你媽誰是你媽!”

甘又明沒有辯解,他回頭對瓊說:“瓊,現在我可以確認了,我已經跳出虛擬環境。”

瓊笑著掏出一張支票:“祝賀你,你終於用思維的慣性證實了這一點。吳先生說,如果你能確認,讓我把一萬元獎金交給你。”

從這一刻起,兩人都如釋重負。媽媽開始做午飯,她在廚房裏大聲問:“明娃,你能在家住幾天?”

甘又明問瓊:“我娘問咱們能住幾天,看你的意見吧。你是否願意多住幾天,領略一下異國情調。”

“當然樂意。我還在認真考慮,是否把根紮在這兒呢。”

甘又明當然聽出她的話意。自打擺脫“外殼”的禁錮,他覺得心情異常輕鬆,幾天來對瓊的好感也複活了。他笑著把瓊擁入懷中。媽媽端著菜盤進屋,瞅見那個美國丫頭偎在兒子懷裏,翹著嘴唇等著那一吻,她偷偷笑笑,趕緊退回去。

甘又明把手指插在瓊金黃色的長發裏,扳過她的腦袋,在她嘴唇上用力印上一吻。瓊低聲說:“你把我的頭發揪疼了。”

在這一刹那,她覺得甘的身體忽然僵硬了。他不易覺察然而又是堅決地把懷中的姑娘慢慢推出去,他的身體明顯地又套上一層冰冷的外殼。瓊奇怪地問:“你怎麼了?”

甘又明勉強地說:“沒什麼。”停了一會兒,他把目光轉向別處,低聲用英語問:“瓊,請告訴我,你吸毒嗎?”

瓊看看他的側影,平靜地說:“我不想瞞你,幾年前我曾服用過大麻,現在已經戒了。這在美國青年中是很普遍的。不過我從來沒有靜脈注射過快克。呶,你看我的肘彎。”

她白皙的肘彎處的確沒有什麼針孔。甘又明僅冷漠地掃了一眼,又問:“斯托恩吳……真的是一個同性戀者?當然,我所見到的隻是虛擬世界裏的情節。請你如實告訴我。”

瓊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不是瞞你,我真的不知道。在B基地,除了工作上的交往,我和他沒什麼接觸。同性戀在美國是普遍的社會現象,有公開的同性戀組織和定期的公開集會,某些州法律已經承認同性戀為合法。但華人中尤其是高層次的華人中,有此癖好的極少。吳先生大概不會吧。”

甘又明陰鬱地沉默了很久,突兀地問:“你的頭發不是假發?在進入虛擬世界之前,在套上那件‘SHELL’之前,我看見你剃光了頭發。”

瓊遲疑著回答:“這是一個複雜的技術問題……”甘又明煩躁地擺擺手,不想聽她說下去,不想聽一個“逼真”的解釋。他清楚地記得,光腦殼的瓊是他在進入虛擬環境之前看到的,也就是說,這件事情是真實的。那麼,他就不該在這會兒的真實世界裏看到一個滿頭金發的姑娘。他苦澀地自語:

“我已經剝掉了六層SHELL,誰知道還有沒有第七層?也許我得剁掉一個手指頭才能證實。”

瓊吃驚地喊:“你千萬不要胡來!我告訴你,你真的已跳出虛擬世界,真的!”

甘又明冷淡地說:“對,按照電腦的邏輯規則,一個墜入情網的女向導是會這樣說的。”

瓊唯有苦笑。她知道兩人之間剛剛萌生的愛情之芽已經夭折了。午飯後她很客氣地同伯母告別。甘又明的媽媽極力挽留很久,但姑娘的去意很堅決。兒子冷著臉,絲毫不作挽留,似乎是一個局外人。她十分納悶,不知道這一對年輕人為什麼無緣無故地翻了臉。

2小時後,瓊已經坐上到北京去的特快列車,並在車站郵局向北京機場預訂了第二天早上去舊金山的班機。她還給斯托恩吳先生打了一個越洋電話,說甘已經贏得一萬元獎金。對甘又明在贏得獎金之後的反複,她未置片語。她聽見吳先生簡單地說一句:“知道了。”就掛上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