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開頭,身為副場長的方春對薑苗苗談及山東支邊女青年時說了這樣一句話:“這二百多名女支邊青年的前途和命運都掌握在組織手裏……”這句充滿自信的話語卻透出了一種曆史的沉重感,而在馬春霞、王俊俊、馮二妮這些女性的命運述說中,雖不乏兩心相印的真情、民間生活的活力,但也都無法擺脫“前途和命運都掌握在組織手裏”這一時代的牽製乃至陰影。盡管北大荒的民風會以一種神奇的力量消解掉諸如方春、薑苗苗自作主張給高大喜當組織“紅娘”一類的荒唐舉動,也有最早閃亮在一群拓荒男兒中惟一風采女性的薑苗苗,竟抱著一個“英雄銅像”睡了一生的愛情心痛,但都無法避免戕害天性、泯滅個性的種種悲劇。《破天荒》中沒有共和國建國初期組織出麵“捆綁”成夫妻的人生場景,但仍寫出那個集體化乃至軍事化的歲月對夫婦之愛、家庭之情的壓抑、扭曲、僵化,這種悲劇甚至影響到北大荒三代人的情感生活。
在電視小說的下部,賈述生、高大喜、方春的子女中,嘉嘉、小穎和連喜的感情生活更是錯綜複雜。這些生於黑土地、長在北大荒的新生代身上流淌著老軍墾的傳統血液,同時也傳承著非理性的精神烙印。然而,他們又絕然具有著父輩不可能有的時代平台。如果說他們父輩的婚姻愛情是特定時期的無奈與悲涼,而他們自己是相對的自由與清醒。盡管也有傷痛和曲折,但卻絕不是政治夫妻的虛偽與磨難。他們既有自由自然的愛戀,更有敢愛敢恨的婚戀,這無疑都折射出時代的光澤。在這樣的敘事中,作者的曆史意識和時代氣息顯得深邃與清澈。尤其是作品中李開夫的形象塑造,可謂這一意識和氣息的精彩之筆。由於李開夫曾有過被國民黨抓壯丁的曆史陰影,在婚姻上差點被判死刑,有幸的是賈述生的寬鬆政策下獲取了愛的自由和家的存在。曆史對他是無情的,歲月對他卻是公平的,正是這樣一個背負沉重精神枷鎖的墾荒老兵,在迎來新時期曙光的時候堅韌地站了起來,不僅成為市場經濟大潮中的民營企業家,也由一個國民黨的壯丁成為共產黨的先鋒戰士。《破天荒》不僅昭示了這具有曆史諷刺意味的個性形象政治生命的強烈反差,同時,也客觀地觀照出一個曆史過程的風雨變遷,從而引發出社會與曆史意義上的嚴肅思考。
《破天荒》的成功,在我看來,是以“邊緣”的姿態來寫“主旋律”。作者並不刻意去追求宏大的曆史敘事,也不急於進入“中心”話語,隻是在真實攝取曆史氛圍中孕育、生發出北大荒人的悲歡離合,寫出的卻是真正屬於共和國曆史的旋律。
北大荒地處僻遠,一向較少正統倫理文化的直接束縛。在那凜冽嚴寒的暴風雪、神秘莫測的沼澤地中陶冶出來的強悍民風和邊民生活形態構成一種粗獷雄強的人文生態。《破天荒》不僅恰到好處地利用了“邊民”生活資源的優勢,而且找到了如前所述的“邊緣”敘事方式。雖然《破天荒》的背景也有從“反右”到改革開放的政治脈動,但小說始終在用北大荒的“邊緣”姿態對時代的中心話題發出自己的聲音,在關東土著文化、移民文化的奇妙交織中完成了北大荒人“讓全國老百姓每個人吃上二十斤北大荒糧食”的時代心願。
但見悲涼氣,不覺人生寒。《破天荒》伴隨著共和國成長的腳步,承載著北大荒這塊土地時經五十餘載、曆經三代人沉甸甸的“移民”足跡和熱騰騰的“創業身影”。從“向地球開戰”到“向市場開發”的神聖使命,從“安營紮寨”到“建設家園”的歲月崢嶸,從心靈無奈的生命形態到無怨無悔的生命價值,從魅力無窮的“黑土情結”到熱血鑄就的“大荒魂魄”,既構成了北大荒的開發是共和國的驕傲這一莊重而又深沉的曆史命題,又烘托起中華民族複興所需要和弘揚的民族誌氣、品格和精神力量。所以,《破天荒》留下的不隻是激情的燃燒,更是人性的光彩;不僅僅是曆史的回味,也是現實的一種源泉。
更難能可貴的是《破天荒》的作者韓乃寅以“邊緣姿態”抒寫“主旋律”作品的成功嚐試,不僅在文學方麵別具一格,具有突破性的創新,也將以其獨特的視野填補一段曆史的空白,以其獨到的視點充沛一些新的藝術天地。據傳,國內關於《破天荒》的討論即將展開,電視界也正在運籌將其搬上熒屏,這無疑將對近年來主旋律影視作品沉悶低迷、散失觀眾的氛圍注入新的活力。所以我還說:《破天荒》不僅在文學創作風格上的“邊緣姿態”筆法是新時期文學創作的一次破天荒,也能為主旋律影視揚起新的風帆。
“注釋1”作者為山東大學中文係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