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1

北大荒的夜,神秘而莊嚴。

十座棉帳篷就像十隻臥虎,靜臥在這夜色籠罩的茫茫荒原上。這裏早晚溫差較大,日當午時能把幹活兒的人曬脫皮,到了夜裏穿上絨衣會不覺得熱。荒原上微風徐徐,小葉樟草在風中摩擦出同一個聲音,嚓嚓嚓、嚓嚓嚓,像一支美妙的北大荒夜曲,柔和而曼妙,隻有虎嘯熊吟驟響乍起時,才衝碎了這美妙的聲音,變成了陰森恐怖的氣氛。

馮二妮衝出馬架子,亡命似的向著自己住的馬架子狂奔。開始還聽到身後方春又氣又急的聲音:“別跑,站--住。別跑,站--住。”

跑到二號馬架子門口時,馮二妮聽不到聲音了,她倉皇地回頭一看,方春還站在馬架子門口的燈影裏。

馮二妮猶豫了一下,收回準備開門的手,轉身沿牆邊向馬架子後麵跑去。

貓著腰的馮二妮從二號馬架子山牆後轉出來,向前望去,發現方春依然在門口站著,朝她邁開了步。

馮二妮一轉身跑過三號馬架子,四號馬架子,五號馬架子,她腳下出現了一條拖拉機碾壓出來的荒原大道。

馮二妮直起腰,喘口氣,放眼四望,迷蒙月色下的荒原、遠山、近野、天空都顯得幽深,恐怖。一聲野獸的嚎叫,把她嚇得一哆嗦。回頭望去,場區裏黑黢黢的,馬架子一個連著一個,被風吹得呼呼作響,窗子裏透出一閃一閃的燈火。

喘著粗氣的馮二妮循著狗叫的聲音望去,發現八家子屯的十餘戶人家房舍的黑影中燈火閃爍。她收回四處撒眸的目光,拔腿向八家子方向跑去。

風在荒原上、樹葉上拂出了呼啦啦的聲音。

2

薑苗苗住的馬架子裏。

“薑場長,你怎麼沒和王俊俊說清楚……”高大喜氣喘籲籲拉門進來,剛說半句話,就愣住了。

薑苗苗正趴在辦公桌上,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泣。聽見聲音,她抬頭一看,怔了一下,擦擦已經哭紅的眼睛站起來,臉色冷峻地說:“心裏都明白就行了嘛,我還怎麼說,太明白的話就得靠你倆自己去說。”

高大喜一跺腳:“說不了了,說不了了,人跑了,哭著跑的……”

“怎麼?王俊俊哭著跑了?”

“她跑了,還說我老,老,你以為我願意老嗎,這不都是敵人打的、戰火熏的、來北大荒開荒開的嘛,你以為我原來就是這樣子啊。”高大喜的眼淚在眼眶子裏直打轉。

薑苗苗往前湊兩步,瞪著疑惑的眼睛問:“你,你……沒……”

高大喜更蒙了:“沒什麼呀,你說?!”

薑苗苗終於問出了:“你……你沒怎麼的人家吧?”

高大喜一擂桌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還怎麼的呢!她哭著要走,我拉了她一把,她就又哭又鬧的,倒黴,真夠沾包的了。她這麼又哭又鬧,要是傳出去,好說不好聽,我這場長還怎麼當呀!”

“真的?”薑苗苗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是真的,真的呀!”高大喜氣得氣兒都有點兒喘不勻了。

薑苗苗聽著,臉色逐漸變化,居然“撲哧”一聲笑了。

“你笑啥?這有啥好笑的?”

“我笑你是個大笨蛋男子漢。好了,你放心地回去睡覺,這事兒交給我處理,我包你不但不會有影響,而且,還會有一個漂漂亮亮的好媳婦。”

“你說什麼?我的薑副場長,你開什麼玩笑?!”

3

支邊女青年們的馬架子裏不平靜了。

激動之中的黃瑛氣憤地說:“你們說這叫什麼事兒,咱們剛來到北大荒,還沒摸著東南西北呢,就拿著咱們兩個漂亮的妹妹當優惠券發給當官的,過幾天,還不得拿著咱們大夥兒當糧票、布票似的發給那些光棍兒呀?!”

劉樹華說:“不信問問去,哪有這麼幹的呀!把人往馬架子裏一塞,就算完了,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誰敢保證不出啥事呀!哎,俊俊,他碰你沒有?”

王俊俊抹了一把眼淚,趴下嗚嗚地大哭起來。

劉樹華搖晃著王俊俊:“俊俊姐,你倒說呀,怎麼沒怎麼的你呀!”

王俊俊哭得更厲害了。

劉樹華剛搖晃王俊俊又要問,黃瑛說:“行了,行了,別問了,俊俊姐肯定是有話不好說。”

秦小琪站了起來,大聲地說:“大家聽著,不管過去認識不認識,也不管這一路上相處得怎麼樣,咱們畢竟是一個火車來的,人不親土還親呢,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姐妹受欺侮!走,找馮二妮去!”

“走啊,把二妮找回來去,走啊!”一聲接一聲,姑娘們跟著秦小琪就要向外衝。

馬文娟從床鋪上跳到地上,大叫一聲:“站住。”眾人停住腳,聽馬文娟說,“你們就這麼闖進去,算什麼呢?要是人家馮二妮願意當優惠券呢?”

“是啊,是啊。”黃瑛像隻小麻雀似的,唧唧喳喳地說開了,“瞧外表吧,方場長白白淨淨的,又有文化,二妮姐要是相中了呢?我們不是鹹吃蘿卜淡操心,費力不討好嗎?”

劉樹華說:“就是馮二妮願意了,也不等於我們大家都願意呀!起碼我就不願意!如今是新社會,我們有自己的發言權。我是說,咱們大家冷靜下來,商量個辦法,明天一大早,就找他們最大的官去談。談得不好,咱們就打包回去,反正大家手裏都有路費。”

王俊俊不哭了,忽地坐了起來。

王俊俊:“要說呢,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咱們女同誌長大了就要為人做妻,介紹介紹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我就覺著不是那麼回事兒。”

黃瑛:“俊俊姐,你說,是怎麼回事兒?”

王俊俊:“那個高場長和我談正題時,那麼用眼睛瞧著我。我又想起咱們剛下汽車時有的人斜眼瞧我,根本不像正當男兒找媳婦!”

黃瑛:“俊俊姐,像什麼?”

王俊俊一抿嘴:“我看,就像狼哇哇的大公狼找母狼。”

眾人哈哈大笑。

黃瑛笑得前仰後合:“俊俊姐,你見過公狼找母狼呀?”

王俊俊也忍不住“撲哧”笑了。

王俊俊止住笑:“咱們不能像樹華妹說的回去。叫你們說,咱們報名來的時候,四五個裏才挑一個,又是出身,又是身體檢查的,縣裏那麼敲鑼打鼓歡送,咱們要是回去了,丟不起那人呀!”

劉樹華說:“還有呢,咱們的戶口糧食關係都遷過來了。”

王俊俊:“再說,咱們是來開發建設北大荒的,也不是專門來給誰當媳婦的……”

王俊俊說著,從箱子旁拿過剪子,嚓嚓嚓地剪起頭發。

黃瑛急忙攔住:“俊俊姐,你這是幹啥?!”

王俊俊使勁掙開又去剪,大喊著:“我要剪光頭、當姑子,對拿咱們姑娘隨便發表示抗議!”

誰也勸不住王俊俊,劉樹華等十多名姑娘也都找出了剪子,嚷著:“我也剪!”“省得給我分配了!”

黃瑛也拿起剪子,一猶豫,瞧瞧王俊俊說:“俊俊姐,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實在不行,還不如跑呢!戶口不戶口的能怎麼的,到啥時候說啥話!”

馬文娟說:“哎呀,咱先別說這個了,二妮還不知道咋樣呢?”

黃瑛說:“我看這樣吧,咱們趴到馬架子根兒聽聽去,沒什麼動靜就算了,要是有事兒,決不能讓二妮挨欺負,姐妹們就一起上!”

4

群情激憤,女支邊們坐不住了。

黃瑛忽地站起來:“姐妹們,走--”

眾女青年蜂擁而起。

黃瑛:“秦小琪,你別去了,陪陪俊俊姐吧。”

眾人走出馬架子。

秦小琪在王俊俊身邊,瞧著她參差不齊的頭發:“你可真是的,和自己的頭發賭什麼氣呢?”

秦小琪順手拿過鏡子往王俊俊臉前一放:“你看,像個啥?”

特鏡:鏡子裏出現王俊俊的頭像。

王俊俊不以為然,嘴硬地說:“像啥,向他們表示強烈的抗議!”

秦小琪:“好好好,抗議,要剪就幹脆剪光吧,來,我幫你剪。”

秦小琪拿起剪子在王俊俊頭上剪起來。

5

北大荒的夜晚,荒野是恐怖異常的。

喘著粗氣的馮二妮,像失去感覺一樣,強打精神在荒野上奔跑,越跑越慢,一不小心,被草根絆住,摔了個嘴啃泥。

馮二妮翻身坐起來,抬頭一看,傻了。不遠處有幾隻狗一樣大小的動物,眼睛閃著綠光,朦朧的夜色中顯得更加恐怖。

“媽呀,是狼!”馮二妮發出一聲驚恐的喊叫,爬起來就跑,狼像出弦的箭一樣,窮追不舍。

馮二妮嚇壞了,邊跑邊回頭看。狼與馮二妮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

馮二妮最後回頭時,一匹狼已與她近在咫尺,眼看著就要撲上來,馮二妮完全嚇呆了。奇怪的是,狼不但沒向前撲食到嘴的獵物,反而停下來,低聲咆哮著,一聲尖利的嚎叫,轉過身去,又向來路狂奔而去。

馮二妮呆望著野狼消逝在黑暗中,突然覺得脖子後麵有熱氣襲來,一轉身,天哪,一頭像人一樣高大的黑熊就站在身後。

馮二妮“媽呀”地慘叫一聲,像爛泥一樣雙手顫抖著趴到了草地上。“救命啊--救命啊--”撕心裂肺的呼喊,在夜裏傳送著。

黑熊繞著馮二妮轉了一圈兒,伸出舌頭去舔她的後腦勺,被發夾刮了一下。黑熊暴躁起來,前爪搭上了馮二妮的褲子,哧啦一聲,撕下一大塊,帶刺的舌頭一舔,馮二妮的屁股上頓時鮮血直冒,驚嚇、疼痛使得馮二妮在一聲慘叫中昏了過去。

“轟隆隆,轟隆隆……”隨著拖拉機馬達的轟鳴,兩束強勁的燈光從馮二妮來路直射過來。黑熊人立而起,仰麵吼叫一聲,迎著拖拉機衝去。

駕駛拖拉機的席皮看見燈光中攔路而立的黑熊,冷笑一聲:“你個不長眼睛的東西,敢跟我的鐵牛鬥,來吧,你這個混球。”

席皮罵著用力一踩油門,雙手緊握操縱杆,拖拉機轟響著衝黑熊壓去,黑熊四腳落地,便往樹林子裏躥去。

隨著燈光一閃一閃,席皮發現地上躺著個人,大吃一驚,他跳下拖拉機一看,自言自語地吃驚起來:“喲,馮二妮,這不是馮二妮嘛!”

席皮脫下上衣,哧啦撕下一大條,把馮二妮血糊糊的屁股纏住,剛剛抱起,發現黑熊又往前湊來。席皮急忙跳上拖拉機,使勁踩油門,拖拉機吼叫著一躥一躥地向黑熊衝去。黑熊見勢不好,扭頭飛快地逃命了。

6

李開夫剛鑽進被窩,正準備關燈,席皮風風火火地衝進來,慌慌張張地說:“李開夫,李開夫,不好了,馮二妮的屁股讓熊瞎子給舔了。”

李開夫一骨碌坐起來:“你說什麼?”

“哎呀,”席皮伸手把晾繩上的衣服一把抓下來扔給李開夫,“快點吧,我的好哥哥,這兒……還冒血呢。”

李開夫一邊穿褲子一邊問:“怎麼搞的,她從方春那兒跑出來,沒回宿舍呀?”

“回宿舍不就沒這事了?”席皮邊說邊挨個地拍打躺在被窩裏的張愛寶、周德富和徐磊,“起來,起來,讓地方。”

張愛寶揉著惺忪的睡眼,不滿地說:“你們這是幹啥呀,自己不睡,也不讓別人睡。”

席皮火急火燎地說:“睡,睡,睡,睡個鳥!張愛寶,你和周德富去把張大夫請來!徐磊,你到石大慶那兒擠擠,今晚,咱這裏當病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