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1

這是光榮農場的場部。

一座新蓋的磚瓦二層樓房,大門口兩側各掛著一個大牌子:黑龍江省光榮農場、中共黑龍江光榮農場委員會。

門口是剛墊平的廣場,停放著一排解放車。

土路的兩旁栽上了楊樹、柳樹,長著綠瑩瑩的葉子。

各場書記、場長會議結束了,幾十名幹部湧出辦公樓大門,在找自己的車。

賈述生、高大喜一前一後走下台階,走到一輛大卡車前,司機拉開車門,等待他倆上車。

賈述生:“大喜,不坐駕駛室了,上車廂,兜兜風,看看北大荒。”

高大喜:“好!”

兩人爬上了車廂。

大卡車緩緩啟動,由慢到快,搖搖晃晃地行駛著。

兩人肩並肩,迎著風雙手把著靠駕駛廂的車護欄。

高大喜:“述生,場部開的這次會真過癮,我心裏還熱騰的呢!”

賈述生:“我真沒想到,開發速度這麼快,國家正式批準,和我們破犁開發的同時,就要建八一農墾大學、八一農業科學院,簡直神話一樣啊!”

路邊閃過一個個農場點,荒原中點綴著一片片新開的黑土地。

高大喜:“述生,你說我心裏一種什麼感覺,就像上甘嶺戰場上正響著衝鋒號!”

賈述生拍一下高大喜的肩膀:“這塊肥得流油的北大荒,上溯到秦漢時代,皇帝們都躍躍欲試,但開發不成;清政府、國民黨,再加上當年侵華的日本人垂涎三尺,都成效不大。”

高大喜敞著懷,風吹襯衫抖動,望著天邊的荒原:“述生,我今天才更品出你說的那話的味道了,我們是共和國最值得驕傲的人。”

卡車在飛馳。

這裏的路,隻不過是在草甸上軋出的車轍印,不像鄉間的土路那樣,一下雨就泥濘不堪。這裏草根密織,莖葉繁茂,雨照樣下,水照樣流,車也照樣在這綠草上飛。

路旁人拉犁開荒,喊著號子。

2

太陽已經滑到了西山底下。

挽著袖子的薑苗苗正在晾盆裏的最後一件衣服。馬架子的門開了,高大喜走進來:“怎麼不讓小白洗?”

薑苗苗抖衣服:“都在會戰,食堂的人手不夠,我讓他去幫忙了。哎,這麼早就散會了?”

高大喜把腋下夾著的材料放在桌子上說:“老賈在後麵磨蹭呢,我抓了個車,先跑回來了。”

“急啥呀?”

高大喜湊過來:“有個勾魂兒的等著,插兩個翅膀也覺得慢。”

薑苗苗偷偷笑,從臉盆裏擰了個毛巾:“擦把臉吧,會開得怎麼樣?”

“開得挺鼓舞人。”一提到開會,高大喜就上來了情緒,比比畫畫,“這‘放衛星’可是個新詞兒,一煽乎就全場冒泡了,連於天江那個蔫巴拉唧的,都說要增加五萬畝。各農場的開荒數啊,就像氣吹的,‘蹭蹭’往上躥。”

“咱們呢?賈書記怎麼說?”薑苗苗從床上拿過來一件新毛衣,“剛織好的,你試試。”

“他說,別聽他們吹,誰也幹不過咱們,新增的那些,頭拱地地完成了,就是全場第一。”高大喜脫下舊球衣,換上新毛衣,“苗苗,我和老賈在這北大荒,可是千裏挑一的搭檔。在朝鮮戰場是絕配,在這裏照樣誰也比不了,咱要是想當第二,就沒人敢當第一。”

“哎,老實點兒,老實點兒,讓我看看。”薑苗苗認真地看毛衣織得合不合適,高大喜則盯住薑苗苗好看的臉。突然,他閉上了眼睛,不吱聲了。

“怎麼了?剛才還像隻張牙舞爪的老虎,這會兒倒像隻聽話的貓了?”

“你聽聽,你聽聽,”高大喜閉著眼睛拽住薑苗苗的手放到胸口,“你聽聽--咚,咚,咚,好像要蹦出來,苗苗,你說我讓不讓它蹦出來?”

薑苗苗抽回手笑:“蹦出來了,我可不幫你撿--”

高大喜揉揉心:“回去,回去,快回去!”然後睜開眼睛。

高大喜在薑苗苗身邊坐下:“說真的,過去一有空就想俺娘,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現在呢,一有空就想你,越想越是睡不著,你在俺眼前晃啊晃啊,晃得我心裏甜滋滋的,像有個蜜罐在心口窩上,好幾次,睡過去了,又笑醒了。這滋味和想娘的滋味兒不一樣啊。哎,你呢,想不想我?”

月亮升上來了,從馬架子的窗子裏望出去格外明亮。

薑苗苗走到窗前:“我嘛,想……想月亮。今晚你沒事兒了吧,一起去河邊看月亮啊?”

“月亮有啥好看的?還不如看我的鬆木樁子呢。”

“你那寶貝天天在那兒擺著,可今天呢,是十五,是月亮最圓的一天。你沒發現嗎,這北大荒的月亮可同城裏的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的,不都是月亮嗎?它還能比別處的月亮大一圈兒?”

“瞧你說的,沒情沒調的。看不出來吧,這北大荒的夜,有一種特殊的美,很神秘,也很野性,在城裏你根本體驗不到。圓圓的月亮倒映在河水裏,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四周寂靜,原野空曠,你喊一聲傳得老遠,每次去我都流連忘返……”

高大喜搖頭:“小資調兒--軟不拉嘰的!你願意去你去吧,我可不跟你去。”

薑苗苗有點兒失望,沉默了一會:“那你願意幹啥?”

“我……我就想盯盯地看著你!”高大喜說著從背後抱住了薑苗苗。

薑苗苗不動,也不說話,兩人一起靜靜地看月亮。

高大喜耐不住了,想搬薑苗苗的肩膀:“你說,總看你後腦勺有啥意思啊?”

“有意思,別動,我就是覺得這樣有意思。”

高大喜不敢再任性:“……哎,苗苗,我啥時才能不看你的後腦勺啊?”

3

財務科馬架子前,李開夫和席皮站在排隊領工資的人群裏。李開夫捅了一下席皮說:“夥計,你和馮二妮的事,進展得怎麼樣了?”

席皮皺著眉說:“咋樣了,還不是那樣,黏黏糊糊的,你跟她嘮嗑,她可樂意了;你摸摸她的手,也還湊合;可是你要想跟她親個嘴,她死活拽住褥單子不抬頭。你說氣人不氣人!你看人家石大慶,還有三隊的馮振鵬,早都……早都那個了,哪像我,看得見,吃不著,饞得你直蹦。”

李開夫說:“別不知足了,我要是有你小子那命,笑都笑不動了。”

席皮問:“你咋的,還沒對上?”

李開夫答:“別提了,都過去一個禮拜了,王俊俊還跟丟了魂似的,見人頭不抬,眼不睜,誰也不瞅。昨天,我寫了封信扔在路上,哎,她明明看見了就像沒看見,一陣風刮過去,信,飄呀飄--上天了。”

席皮還想說點什麼,趕著一掛馬車的王繼善進了院子,衝著李開夫嚷道:“李同誌,李同誌,看到方場長了嗎?”

席皮看了一眼王繼善:“別理他。”

輪到席皮領工資了,席皮把係在腰帶上的私章遞進窗口,衝著裏麵說:“董會計,馮二妮還在床上趴著呢,她的工資,我代領了。還有工作服,一塊兒。”

文文靜靜的董會計把衣服和錢遞了出來:“席隊長,什麼時候請我們吃糖啊?”

席皮點著錢說:“瞎子磨刀--快啦。”

抱著鞭子的王繼善走上前來,眼睛盯著席皮手上的錢和衣服,不解地問:“你們咋現在就分錢啊?”

席皮瞧他一眼:“謝謝了,那天晚上,你還真挺幫忙!告訴你吧,這不叫分錢,我們這是發工資。”

李開夫拉了拉王繼善說:“王村頭,你找方場長什麼事?”

“我家裏還有點土豆兒,問他要不要。孩子病了,想換點現錢,到城裏給孩子看看病去。”

席皮:“跑那麼老遠幹啥,我們這兒就有大夫。”

王繼善:“你們這兒有治病的大夫?哎呀,這兒可真全科兒,有火犁,有汽車,啥啥都比我們農村強啊。”

李開夫:“要不然,咋叫國營大農場呢。”

王繼善:“那當然,那當然,別看咱地挨地,可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比不了哇!我說李同誌,你們這兒還要不要人哪?”

李開夫:“這事兒你問我,就跟問後腦勺一樣,得問當官兒的去!”

4

緊張的勞動開始了。

身穿嶄新工裝頭戴遮簷帽的王俊俊坐在副駕駛座上,兩眼緊盯著席皮手握操縱杆的兩隻手。這兩隻手前後靈活地跳動著,配合腳下嫻熟的蹬踩技巧,轟鳴的拖拉機在荒野上穩穩地前進,雙輪雙鏵犁將翻開的野草嚴嚴地扣在底下,黝黑黝黑的新土呈現在人們眼前。

“傻盯著看啥?”席皮扭頭看了一眼王俊俊,沒好氣地說,“我不都告訴你了嗎,這活簡單,操縱杆上拴個大餅子,狗都能開。”

“那你咋還不讓我開呢,我都上車三天了。”王俊俊毫不示弱地頂上一句。

“三天?才三天你就想操操縱杆,你以為你是誰呀你!想當初我學車的時候,還用了一個禮拜呢。”

“哎,席皮,你有氣可別衝著我!實話告訴你,不是我撬了馮二妮的行,是方場長硬逼著我上你的車。你要替二妮掙口袋,就找方場長去,難為我幹什麼呀?”

席皮不講話了,用力一踩油門,拖拉機猛地往前一躥,顛得王俊俊差點仰了過去。

拖拉機走到地頭的時候,哨聲響了,周德富跑過來喊:“隊長,歇晌了,歇晌了。”

王俊俊、席皮跳下拖拉機。席皮擦了把汗,向周德富說:“你讓他們給我留份飯,我待會兒再吃。”

“你幹啥去?”

席皮一指前邊的水泡子說:“我再弄幾個野鴨蛋去,二妮挺愛吃那玩意兒。”

賈述生走到坐在塔頭墩子上吃飯的王俊俊麵前,問:“學得怎麼樣了,王俊俊?席皮可是咱們這兒技術最好的拖拉機手了,他能開能修,一人兒頂倆呢。”

王俊俊撅著嘴說:“技術再好有啥用,我又不是馮二妮。”

賈述生笑著說:“這個臭小子,帶徒弟還挑人啊?看我不收拾他。”

王俊俊臉都急紅了,急忙站起來說:“賈書記,你千萬別管,我有治他的武器。”

黃瑛端著飯盆走過來說:“俊俊姐,你看,人家秦小琪都能自己開車了。”

王俊俊不屑地說:“那有啥了不起,操縱杆上拴個大餅子,狗都能開。”

黃瑛說:“你也會開了?俊俊姐,你開個給大夥兒看看。”

賈述生也鼓勵說:“開開吧,這大荒甸子,出不了大毛病。”

“開就開。”王俊俊把飯盆往塔頭墩上一擱,反轉回身,走到拖拉機前,輕快地一躍,躥了上去。拖拉機沒有熄火,王俊俊一腳油門,勁兒大了點,拖拉機猛地一躥,把黃瑛嚇了一跳,她裝腔作勢地喊:“鐵牛瘋了,鐵牛瘋了。”

拖拉機一撅一撅向前行進,手捧著四個大野鴨蛋的席皮沒命地跑過來,大聲喊著:“停車,停車,快停車。”

席皮氣喘籲籲地跑到停下來的拖拉機前,粗聲大氣地對車裏的王俊俊喊:“你不要命啦!誰讓你亂動車的?”

賈述生一拍席皮的肩膀:“別喊了,是我讓她開的。”

席皮轉過臉來說:“賈書記,咱就這幾台車,一旦拋錨,高場長要放的衛星,可就全癟茄子了。”

賈述生胸有成竹地說:“放心吧,癟不了,新車明天就到。現在,我不怕缺機器,就缺擺弄機器的人。抓緊培養,別像個小腳女人似的,前怕狼,後怕虎。”

席皮把野鴨蛋扔進水箱,躍身上了機車,王俊俊問道:“不吃飯了?”

席皮頭也不轉地說:“幹一圈再說。”

王俊俊悶了一會兒,說:“席隊長,馮二妮在床上躺著呢,你不想見她?”

“你看我能脫開身嘛?”席皮隨口問,“哎,你這話啥意思啊,你還能幫上忙怎麼的?”

王俊俊說:“你忘了,我和二妮可是最好的朋友,無話不談,無困難不幫。”

席皮忽然想起了什麼,態度大變:“忘了,忘了,我這個臭腦袋,怎麼忘了這茬兒了呢?結婚還得請你當伴娘呢,得罪誰也不應該得罪你啊!”他停下車,鄭重其事地說:“王俊俊同誌,大人不計小人過--先前的不敬,就當是在下不小心放了一串羅圈屁,行了吧?”

王俊俊撲哧一笑:“這屁還能轉圈?第一次聽說。”說完她捂著肚子笑,笑夠了,慢悠悠地說:“昨天晚上你去宿舍,是不是被轟出來了?”

“別提了,狼狽透了,我光想著見到二妮後說啥話了,一進屋就聽見尖叫聲,一愣神才看清,你們的馬架子裏好幾個人光不出溜的,正在又洗又涮。我蒙了,啥也不敢說,剛叫了一聲二妮,十多隻大燈泡子‘刷’地一下就照了過來,不知誰又大喊了一聲:轟他出去……”

“這麼說,晚上去是不行了,我可有一個好主意。”王俊俊賣關子。

“什麼好主意,快說,隻要能順順當當見著二妮。”

王俊俊說:“我這個主意保證成,但是,今後你還欺不欺負我?”

席皮抱拳作揖:“不敢,再也不敢了。”

“那好,我的主意就是你趕緊把我教會。我在這兒頂著,你啥時去看二妮,隨便!”

席皮高興得直拍腦袋:“你看我,真笨,這麼簡單的事,就是沒想到。來,今天我就把你教會。”

5

王俊俊手握操縱杆,拖拉機穩穩地前進,翻起的泥土在身後形成一條黑色的巨浪。

方春走到正在調頭拐彎的拖拉機前,衝著王俊俊說:“這麼快就一個人作業了,席皮呢?”

王俊俊說:“席隊長有事回場了。方場長,提提意見吧,看看還要注意些啥?”

方春說:“挺好,挺好,犁與犁之間的縫要是再扣得嚴點,就更好了,來,我幫你把把關。”

6

席皮猛地拉門進來,把正在斜坐著照小鏡子的馮二妮嚇了一跳。

馮二妮收起小鏡子,兩腿一伸,下頦支著枕頭趴下,誇張地說:“哎呀媽呀,嚇死我了!”

席皮接上一句:“死了咋還說話呢?你是怕死鬼托生的呀!”

馮二妮斜眼瞟了一眼席皮:“你才怕死鬼托生的呢,說話那麼難聽。”她故作不高興。

席皮嘻嘻一笑,說:“二妮,你猜,我又給你帶來了什麼?”

望著席皮胸前鼓起來的幾個大包,馮二妮說:“野鴨蛋,四個。”

這回輪到席皮驚訝了:“你咋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