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新華拿起手絹,看著上麵的字說:“噢,‘終身獻給北大荒’,有誌氣。老賈,這樣突出的青年,你們要好好培養,好好宣傳。”
7
新建宿舍的工地上,劉茂森從腳手架子上跳下來,對匆匆趕來的席皮和馮二妮說:“我說席皮,至於嗎?還不到一天的工夫,你都來三趟了,多大個房子啊,閉著眼睛畫,都把它畫出來了!”
席皮說:“茂森,哥們兒求你點事,行不行?”
劉茂森一愣:“說吧,咱倆誰跟誰呀。”
席皮衝向馮二妮說:“你看行吧,我說了,咱席皮人不咋的,可是到哪兒都有麵子。”
馮二妮說:“快說正經事兒吧!”
席皮說:“茂森,把東頭的那間,你把間壁的火牆子向裏挪挪行不行?”
劉茂森說:“把頭是硬山,冷啊!賈書記讓把頭的大點兒,寬綽寬綽,你想要把頭的?”
席皮笑了:“不然,我怎麼跟你來磨這個嘴皮子。我想接個偏廈子,把我媽接來,二妮也同意了。”
劉茂森衝著二妮一樂:“你可找了個好媳婦,剛過門,就願意侍候老婆婆。”
馮二妮說:“我不答應行嗎?他自個的毛衣還沒穿上呢,就逼著我再給他媽織一件。你說,大老遠的,郵件毛衣還不如寄幾個錢呢,寄錢回去,老太太高興買啥就買啥。織了毛衣穿著要是不合身,還鬧心,你說是不是?”
席皮一拽馮二妮:“羅嗦啥,毛衣歸毛衣,錢歸錢,兩碼子事兒。走,咱們到屋裏看看去,茂森,你是行家,你看該咋個改法。”
8
魏曉蘭辦公室兼住處。雖然簡陋,布置得卻很有一番味道兒。
牆上貼著“光榮農場四隊十年規劃園”、“光榮農場四隊開荒進度表”、“光榮農場四隊領導成員機構表”等等。
“我看這麼改最好,”吳新華用筆在桌子上麵的圖紙上畫著說,“每間宿舍外邊都加個門鬥,既不怕野獸,也不怕凍著。老賈啊,這北大荒的冬天,你們可得當回事啊,特別是這第一個冬天,尤其難過,別把人凍個好歹的啊!好了吧,這事就說到這裏,我最關心的,還是你們要開發水田的事。”
“水田還有啥事,這事你不是都同意了嗎?”高大喜不解地問。
“大喜同誌,你聽清楚了,我是原則上同意,不然,也不會上報農墾局。”吳新華臉色有點變了,說話聲音嚴厲起來,“這事真的要幹,還得好好研究研究。當年的小鬼子野心大了,搞了好幾年,咋就沒搞起來呢?”
“那是他們沒撈著伸腰幹,剛把渠道修好,蘇聯紅軍就打過來了。”高大喜不服地頂了一句嘴。
“說是這麼說,萬一有別的岔頭呢?我看,這事你們還是穩當點好,寧走十步遠,別趟一步險,等局裏批了報告再說吧。你們說呢?”吳新華像是征求意見,其實是下了結論。
方春站起來說:“我同意吳局長的意見。我看種水稻這事兒還是緩一緩再說。國家開發北大荒,上級領導和專家都是一致意見,把北大荒建設成國家的豆麥主產區,誰也沒說把它建成水稻主產區,種水田牽扯到農場經營的方向。再說,國營大農場,種小麥、大豆適合農業機械大麵積作業,那稻田一個小方塊一個小方塊的,這種事可不能想一出就是一出,還有……”
高大喜不耐煩地打斷方春的話說:“我說老方,咱們研究時你是同意的,你有這種想法,開班子會的時候怎麼不提出來呢?吳局長來了,你說個沒完沒了,就顯你政策水平高哇!”
吳新華說:“大喜,你這話不對,一個人對問題的認識,也是在不斷提高、不斷變化的,有了新的想法,應該讓人家說。”
方春衝著高大喜瞪圓了眼睛說:“開班子會,有我說話的份兒嗎?”
賈述生插嘴說:“方副場長,這話可不對了,我和高場長主持開每一次會,都是先讓大家發言。你能不能舉個例子,哪次班子會發言沒你的份兒,什麼地點、什麼意見沒讓你說?”
賈述生說話柔中有剛。
方春一低頭,賭氣的樣子。
賈述生說:“我覺得,為了革命事業,大家在一起搭班子幹事兒,都要以誠相待,本著對事業負責的態度來研究問題,有不同意見,對事不對人,不要感情用事,咱們才能把事業幹好。”
方春:“賈書記,這話我不同意。我覺得,這論事兒,得先突出政治。事兒是人幹的,城裏正在打右派,那些右派不就是幹壞事兒說壞話嘛!”
吳新華:“你們都扯哪去了?這麼辦吧,找時間,你們坐下來開個民主生活會,好好統一統一思想再說。”
坐在角落裏的魏曉蘭聽到這裏,眼睛裏閃過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神色。
9
魏曉蘭站在牆上貼的規劃圖紙麵前瞧著瞧著,點點頭,又瞧起來,又點點頭。
夜,起涼風了。馬架子裏已經有了涼絲絲的感覺。方春從床上扯過一件棉軍裝,遞給魏曉蘭。
魏曉蘭笑笑穿到了身上。
方春說:“曉蘭,約你來我這裏一次,真不容易。”
魏曉蘭說:“你說,白天,你工作這麼忙,我來幹什麼。再說,這裏到處都是眼睛。你到四隊去接我,還要開車送我回去,多麻煩。”
方春笑笑:“和你在一起,怎麼的我都不嫌麻煩!”他深情地瞧瞧魏曉蘭說,“要是嫌麻煩,今晚就別回去了,天亮時我悄悄送你走。”
魏曉蘭一斜眼:“瞧把你樂的!”方春聽出了她的心聲,忙說:“這裏雖然就一床被,咱們都不脫衣服,背靠背,誰也不挨誰。”魏曉蘭打情逗趣地說:“背靠背不也是上床了嗎?”
方春一閉眼一禁鼻子:“這上床和那種脫光了上床同居不一樣呀!隔衣如隔山,還等於誰也沒挨誰,隻是兩塊布挨布!”
魏曉蘭說:“狡辯,狡辯,反正你拐彎抹角是想占我的便宜!”
方春嘻嘻一笑:“不占你的便宜占誰的便宜呀?你說?”
魏曉蘭說:“可也是。”
方春推開門一看,遠處一片黑魆魆,賈述生、高大喜、薑苗苗的馬架子裏都亮著燈,支邊女青年的帳篷裏傳來銀鈴般的笑聲。
方春關上門,剛要上閂,魏曉蘭過來阻止說:“別,別上閂,要是一旦來人了多不好。”
方春說:“到這時候就沒人來了!”
魏曉蘭說:“要有特殊情況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你坐下,咱倆說點兒正經事兒。”
方春問:“什麼正經事兒?”
“方春,”魏曉蘭親昵地問,“我來到北大荒倒是時間不長,通過參加幾次會,我怎麼感覺到賈書記和高場長像是不怎麼重視你呀?就我觀察分析,你政治敏感性強,聰明能幹,表達能力又強,應該多發揮些你的作用呀……”
“你看出來了?”方春說,“我這話沒對任何人說過,心裏一直憋著。你說吧,他們分工叫我抓生產,眼下生產是什麼,就是開荒,讓我抓呢,他們又一杆子插到底地抓,我不過就是隨幫唱影,給他們跑龍套,當燈泡……”
“這樣也好。”魏曉蘭說,“實說吧,也就是咱倆有了這種關係,我才和你說真心話。那天開荒時,我不是和你說了嗎,他們在一些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根本就沒有按照黨的路線和方針政策辦!要我看哪,就這麼幹下去,早晚要出事的。”她看出眼前這副場長是真心愛自己,並竭力地追求自己,討好自己。她表麵上這麼應付,心裏卻怎麼也愛不起來,總覺得他太輕浮,太稚嫩,一看就是幹不成大事的料。大概是出於在政治上尋求幫手的緣故,就這麼似是而非地讓方春覺出自己已默許了他的追求。這幾天,她心裏翻騰得厲害,特別是每次到分場開會回來,看到馬春霞占著書記夫人兼會計的位置,心裏說不上是種什麼滋味。方春幾次約她晚上來她都沒來,這回來是想要給方春在政治方麵上上課,同時也探探他的底,如果他在政治上能應和順從自己,就和他來個忽忽悠悠的政治愛情,她問:“方春,要是這些邪惡勢力大抬頭,你敢不敢鬥爭?”
“這……”方春雖然背後有牢騷,但一見到賈述生或高大喜就打怵,從內心裏有種矮半截的感覺,一時忍不住時發表些意見,回來還真後悔,後悔自己太膚淺。要像魏曉蘭說的“鬥爭”,還真有點兒心裏突突的。為了討好魏曉蘭,他瞧著魏曉蘭睜圓的眼睛,理直氣壯地說:“敢!有什麼不敢的!在朝鮮戰場上,我一個人身背報話機,都敢冒著敵人的炮火往前衝,怎麼能不敢和一些錯誤的思想作鬥爭?!那還叫什麼副場長,那還算什麼共產黨員!”
“好!有正義感。”魏曉蘭說,“你將來肯定會有大作為,有大出息。”
方春笑笑:“現在是沒有那可能,恐怕還得等你能升大官那天,靠你提攜!”
“也別門縫裏瞧人瞧扁了。”魏曉蘭覺得他話裏有點兒不全是正兒八經的滋味,就用酸溜溜的口氣說,“說不定,也是沒準的事兒呢!”
方春聽出不對味兒了,急忙掩飾:“不是沒準的事兒,而是有準的事兒,要不,我怎麼會看中你呢!”
“貧嘴!”魏曉蘭輕輕一笑。方春往她跟前湊湊,順勢就把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脖子,向她吻去。魏曉蘭輕輕推著他說:“別的,別的,親嘴會得傳染病的!”
方春眉頭一皺:“我沒有傳染病呀!你有嗎?”
魏曉蘭說:“我相信你沒有,我也沒有。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說是空氣裏、喝的水裏、人的手上到處都有細菌……還說,人和人接觸,特別是親友、戀人,最好不接吻,而是握手,既親切,又文明禮貌……”
方春有點兒傻眼了,掃興之後又把左胳膊搭上去,右手直插她衣襟下的肚皮。那手剛要順勢往上滑動,被魏曉蘭笑嘻嘻地推開,趴到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說:“我的春,你現在這樣了,到咱倆結婚時還有什麼意思,等新婚之夜,我送給你一個沒讓男人吻過、渾身一點兒也沒讓男人觸摸過的女兒身該多好!你甜蜜,我甜蜜,甜甜蜜蜜共甜蜜,該有多美多好,多麼有詩意,讓我們的愛情像天空一樣藍,像大海一樣碧。我就瞧不起那種沒結婚就亂親亂摸、甚至上床的,帶著懷孕的肚子結婚,把美好的婚姻搞得混混濁濁,實在是太沒意思。我們村就有一個,讓外人都說笑話,那多沒意思。春,你說呢?”
方春聽了這些像詩又像散文一樣的話,發傻似的瞧著魏曉蘭不吱聲了,心想:這家夥是沒拿定主意跟自己呢,還是耍自己呢?
“我的春,春,”魏曉蘭猜測到方春有點兒不高興了,故意用嬌滴滴的神態和口氣說,“咱們當領導的,得注意點兒影響呀,你看高大喜和薑苗苗,賈述生和馬春霞,誰在一起摟摟抱抱了?”
方春抓住理似的說:“人家摟摟抱抱還讓你看見呀?”
“即使不讓你看見,也慢慢會顯出標誌來。”魏曉蘭說,“我聽人說,姑娘要是讓男人親了,那腰就變粗,屁股就變胖,走路一拽一拽的,多叫人笑話。人要愛一個姑娘,得理解一個姑娘的心理呀,再說,賈述生、高大喜這麼歧視……”她剛要說出“這麼歧視咱”,一下子又改了口,“這麼歧視你……我這個人就是這麼想,這一輩子,不圖蒸饅頭,隻圖爭口氣,事業有成了,咱們談情說愛,卿卿我我起來才有滋味,心窩裏塞著一把草,紮紮拉拉的,吃蜜也不甜呀……”
方春聽愣了:可也是,我也是在上甘嶺戰鬥中立過功的呀,憑什麼輕視我?
魏曉蘭見方春情緒好點兒了,說:“我看,你的能力和水平也不比他們差,英雄會有用武之地的……”
突然,電燈滅了,馬架子裏變得一團漆黑。方春側身一聽,旁邊小發電機房的轟隆聲停了,他打亮手電筒推開門一看,所有帳篷裏的亮光都沒了,四處一片漆黑,這是發電機出問題了。他知道,管後勤的薑苗苗會馬上出去安排人檢修。隨著開荒隊伍進點,先用拖拉機做動力,帶動小發電機發電,這是老部長的安排。他說過別的設置暫不搞,也要在每個開荒點把發電搞起來,有了它,有些難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不僅僅是解決照明,還可以小規模地磨麵、榨油等。老部長就是有氣魄,國營農場,國營農場,就是不同於鄉村,有了電,就有了光,就有了生氣,能給北大荒人帶來多少愉快和光明呀!
方春回手關門,用手電筒照著點燃了汽油燈。油燈就掛在頭頂上,馬架子不大,這一點上倒也很明亮。
方春忽地站起來說:“曉蘭,你的意思是先立業後成家?”還沒等魏曉蘭應答聲出口,“咣啷”一聲,吊掛著的油燈被撞跌在地上了。頓時,火苗隨著灑出的油四處飛濺起來,行李著了,馬架子的苫草著了,濃煙越來越大。方春拎起門口的一桶水往床上一潑,行李上的火苗一縮,緊接著又呼呼著起來。方春正不知所措,魏曉蘭狠狠地囑咐一句:“千萬別說我來了!千萬!千萬!”她剛要推門跑,聽到門口已有呼喊聲和腳步聲,隻好拚命地爬過床,從放雨水的後堵頭一擄苫草爬出去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