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1

人機齊上陣,開荒現場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

拉犁到了地頭,高大喜扔了繩套,蹲在水桶邊上,咕咚咕咚喝了一大茶缸,抹抹嘴,又舀了一缸,遞給隨後來的賈述生,說:“看到了吧,這才叫坐火箭呢。一頭晌兩坰半,開了兩坰半哪。”

賈述生挨著高大喜蹲下來,望著拉犁的人群說:“我看照這樣下去,小麥開割之前把開荒大會戰結束沒問題。哎,大喜,麥秋一過,就把人、車集中起來,在上凍前搶翻它幾萬畝水田,你看咋樣?”

“你謀劃的事,不會有錯。當年開荒,當年種地,再讓豆、麥、稻一齊上,有個二十來萬畝地,比南方一個縣的土地還多,就像個國營農場的模樣了。明年咱們的腰杆可就更硬了。”

高挽褲腿、汗流浹背的馮二妮走過來,笑著對高大喜說:“高場長,你得管管你們家薑場長了,她可有點太過分了。”

“怎麼啦?”高大喜驚訝得站了起來。

“從打早晨來,她就搶著扶犁,誰要換她,她就衝誰瞪眼睛。你說,這能行嗎?”

“哎,我尋思啥事兒呢,大驚小怪的!她這個人強,你們就依著她吧!”

“那把她累壞了,你不心疼啊?”

看到馮二妮小腿上密布著斑斑點點的小紅點,賈述生問:“二妮,你這腿是怎麼了?”

“啊,”馮二妮看了看自己的腿,“你說這呀,蚊子叮的,小咬咬的,沒事兒。”

“你可別撓啊,撓感染了,可遭罪呢。”賈述生關心地說。

“不撓它癢啊!”說著,馮二妮彎腰又撓,“這一到太陽偏西,小咬就叮上來了,一團一團的,就在你頭頂上繞,趕都趕不走,不咬也弄得你心急火燎的。不過呀,賈書記,我有這玩意兒,感染不了。”

賈述生盯著馮二妮從口袋裏掏出來的兩個裝著白色藥末的小瓶,問道:“這是什麼,消炎藥?”

馮二妮把小瓶往賈述生手上一遞說:“席皮從野地裏弄來的,這個叫八股牛,這個叫馬糞包,八股牛止血,馬糞包消炎,挺管用的。”

賈述生顛了顛手中的小瓶,笑著說:“我知道席皮,這家夥有心計,都是從王繼善那裏學來的。我說二妮,都說席皮屁啦嘎唧的,他外屁內香呀。”

馮二妮有點兒不好意思,說:“賈書記,瞧你把他誇的,啥時候能給房子啊?”

賈述生笑了:“怎麼,這麼快就要結婚?家裏都同意了?”

馮二妮說:“我娘讓我自己做主,席皮家裏催著要辦事。我倆合計著,年前不忙的時候,就把婚結了。”

“好哇,都像你們這樣,咱北大荒可就不荒涼了。你放心,誤不了你們的洞房花燭夜。”

2

天高雲淡,北大荒就像一幅美麗的畫。

休息。開荒拖拉機到了地頭,王俊俊跳下車來喝水。

水桶旁,王俊俊喝水。二妮走了過來。

席皮把腦袋探出駕駛室:“王俊俊,快點兒,走了!”

二妮:“你自己翻個來回吧,我和俊俊說點事兒。”

二妮拽著王俊俊到了離休息人群遠點的地方。

王俊俊扯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擦汗,問:“二妮,什麼事兒?”

二妮:“其實,也沒什麼事兒,想和你說說話。”

王俊俊擦著臉說:“是,我一上拖拉機,在一起的機會不像剛來時多了。”

二妮點點頭瞧著王俊俊的頭發說:“俊俊姐,你這新長出的頭發比早先的還黑還亮。”

王俊俊憨笑一聲:“哎喲,還提呢,你說當時我虎不虎!”

二妮:“當時也是蒙了。我呢,當時忘了這是北大荒了,跑出方春的帳篷就沒頭腦地瞎跑,要不是席皮,可能早變成熊瞎子糞了!”

王俊俊:“命裏該著,當時覺著席皮油頭滑腦的,現在看還真不錯。”

二妮笑笑:“俊俊姐,你的事兒也該動動腦筋了,咱這一趟火車來的,可就剩你一個了!”

王俊俊:“你說怎麼動腦筋吧,我那麼整,一耽誤,男男女女差不多都對上象了,剩下的除了李開夫那樣的,就是長得像歪瓜裂棗似的。”

二妮:“聽說剩下的這些沒對象的,賈書記他們也犯愁。”

王俊俊:“二妮,沒事兒,人怎麼不是一輩子,嚐嚐赤條條一個人過一輩子的生活也挺好。”

二妮一板臉:“那可不行,我得想想辦法。”

王俊俊笑著說:“你也是個紅頭文件。”

二人哈哈大笑。

3

方春氣呼呼地跑進魏曉蘭宿舍,急急火火地對魏曉蘭說:“我說小魏,我還得給你提點意見,你說,你怎麼就能同意賈書記他們的做法呢,這可是綱上線上的大事呀。”

魏曉蘭合上筆記本,望著方春說:“同意也好,反對也好,胳膊能擰過大腿嗎?我是知道的,賈書記這個人,主意正著呢,他認準的事兒,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他現在是一場之主,你戧著他說,犯得著嗎?”

方春說:“管他聽不聽呢,該說的,我還是要說!好歹我也是個場長啊!”

魏曉蘭微微一笑:“你忘了,場長前麵還得加個‘副’字呢,有這個‘副’字你就得忍一忍了。”

4

一天緊張的勞動結束了。

李開夫砰砰地敲著女支邊住的馬架子的門,大聲喊:“馮二妮,馮二妮。”

馮二妮探出頭來問:“李大哥,你找我啥事?”

李開夫一把拽住馮二妮說:“不是我找你,是席皮把你給輸出去了。”

馮二妮望了望被一大群人圍著的席皮,笑著說:“你們又拿他耍狗砣子,是不是?”

“是不是都讓你說了。”李開夫連拉帶扯把馮二妮帶到席皮麵前說,“人來了,剩下的事兒,你辦吧。”

席皮笑著,用手指劃著:“往後退,退,再退。”

人們笑著往後退,隻剩下了席皮和馮二妮麵對麵。

席皮問馮二妮:“二妮,你是不是我媳婦?”

馮二妮瞪了席皮一眼:“你臭美個啥,有話快說。”

席皮說:“你要是我媳婦,你就讓我親一口。”

馮二妮臉騰地紅了,說了句:“我看,這臉皮厚得機槍都要打不透了!”她說完轉身就要走。

李開夫雙手一伸說:“慢著,慢著,席皮跟張愛寶打賭,人拉犁要能一天翻四坰地,他就當眾親你一口。人家張愛寶做到了,你說這事該咋辦吧?”

馮二妮眼睛一立,說:“愛咋辦就咋辦唄,關我什麼事!”

李開夫說:“那好,席皮,你喊吧,當眾大喊三聲,我是氣管炎。”

席皮望著馮二妮說:“二妮,你看你……”

馮二妮說:“你……”

在眾人的哄笑中,席皮慢慢接近馮二妮。

馮二妮也笑了,從口袋裏掏出個花手絹,往席皮手裏一塞說:“把眼睛蒙上,你就去喊吧。”

席皮邊蒙邊說:“喊也不丟我的人。”

席皮蒙上了眼睛,馮二妮趁機跑掉了。席皮紮撒著手,摸到了低頭走來的高大喜,抱住頭就要親,高大喜揮手給他一巴掌說:“親亂套了,沒個正經的。”

席皮拉下手絹,看到了高大喜身後的吳新華等一大群人在哧哧地笑,轉身走了。

5

頭茬麥子長得雖然不高,但,讓墾荒者們看來親切。

在賈述生、高大喜的陪同下,吳新華一行來到豐收在望的麥田地頭。吳新華掐了一個麥穗,雙手搓了搓,吹去麥芒,數了一數麥粒,高興地說:“不錯嘛,老賈,這生荒地,一畝地少說也打一百斤往上了。今年種了多少啊?”

賈述生說:“小滿前開的兩萬多畝,都種上了。小滿以後開的,全撒了蕎麥籽,上秋一翻,開春剛好當肥料。”

吳新華對隨行的人說:“你們都聽到了吧!你們看看,人家是怎麼幹工作的。啥叫北大荒精神?這就叫北大荒精神!荒開了,地種了,明年的事也都安排了,幹著上步,想著下步,這不就是多快好省嗎?”

高大喜說:“吳局長,我們能把地都種上,多虧了當地老鄉,靠他們點撥,我和賈書記才知道新開的荒種啥最好,不然的話,也是瞎折騰。”

吳新華說:“你說的當地老鄉,是不是就是指你們收編的那個八家子啊?我說老賈,你蔫不出溜的,盡幹些先斬後奏的事,沒跟當地政府打招呼,也沒和局裏打招呼,就把人家的自然屯給消滅了,你膽子也太大了!幸虧老部長跟縣裏通過話,不然,你這麻煩可就大了去了。”

賈述生說:“吳局長,我可沒那麼大的膽兒啊!采點建場的時候,你就說過,怎麼有利於北大荒建設,就怎麼幹,我可是按你的旨意辦事,一點都沒走樣。”

吳新華點著賈述生說:“我就知道你要把責任往我身上推。好了,不說了,咱們到八家子看看去。”

高大喜說:“吳局長,八家子這名早就不叫了,現在叫光榮農場四隊,我們也叫它小江南生產隊,是我們的水稻試點基地。”

吳新華說:“要把塞北變江南,好是好,你看是不是,你又先斬後奏了!沒錯吧,這試種水稻的報告還沒批呢,生產隊的名字都給起好了,哈哈哈……”

6

八家子村的王繼善家裏。

坐在炕沿上的吳新華從桌子上拿起幾張發黃了的紙,對著王繼善晃了晃說:“王隊長,材料就這麼多了?”

王繼善:“原本比這多,小鬼子垮台的時候,我劃拉來不老少,可是,可是都讓我那敗家娘們兒撕巴撕巴給卷煙抽了,這還是我硬搶下來的呢,不的,連這都沒了。”

吳新華說:“你說,在這高寒地區大麵積種水稻,行嗎?日照啊、積溫啊、無霜期什麼的,行不行啊?”

王繼善回答:“這理論上的,咱這屯迷糊哪兒懂那麼多呀!不過,我看小鬼子可挺上心的,一大堆人在那兒弄啊弄的。這幾年,我們也家家都種點兒,碰上好年頭,下霜晚,收成還不錯。去年,我一畝地還弄了個四百來斤呢,去年年頭多差呀,沒到八月十五就下雪了。”

吳新華向著賈述生說:“按王隊長說的這意思,種水稻能行。”

賈述生說:“要不行的話,小鬼子幹嗎把十幾萬勞工都放到這兒啊,用幾年時間又修水庫又挖渠的。賠本的買賣,小鬼子是不幹的,他們可比老毛子精多了。”

吳新華臉繃起來了:“述生同誌,你管蘇聯老大哥叫啥?”

賈述生自嘲地笑了笑,說:“跟鄉親們打交道打多了,讓他們給傳染了。”

方春拉門進來,指著吳新華對隨後進來的魏曉蘭說:“小魏,這就是咱北大荒農墾局的副局長吳新華。吳局長,這就是我跟你說的支邊青年中表現最突出的小魏,魏曉蘭。”

吳新華從炕沿上抬起屁股,向前一步,和魏曉蘭握手:“你好,你好,小魏同誌,坐,坐,這兒坐。”

吳新華把魏曉蘭拉到炕沿上就坐,上下端詳著她說:“看了報上來的材料,又聽方春這麼一說,我還以為你是個戲文裏的楊排風呢,誰曾想你長得跟個洋娃娃似的,比你們薑場長還麵嫩。身子骨這麼單薄,跟這幫大老爺們兒一塊折騰,行嗎?”

魏曉蘭很自然地一笑,大大方方地把兩手往炕沿上一拄說:“吳局長,我來北大荒,就是來鍛煉的,沒啥行不行的。”

吳新華樂嗬嗬地說:“別鍛煉跑嘍,這北大荒可厲害著呢,別說冬天這刮大煙泡,就是夏天也和關裏家不同啊!你上次生病,不就是讓雨給淋著了?關裏家的雨是熱的,這兒大雨點子打在身上,冰涼冰涼的。要先有思想準備,經得起考驗呀。”

魏曉蘭說:“謝謝吳局長的關心,我們山東人的最大特點,就是能吃苦,我一定和姐妹們一起,闖闖這道生活關。”

吳新華說:“你跟她們不同啊,你是幹部啊!我看了你的檔案,在縣婦聯部長這個位置上,幹得蠻不錯。機關待慣了,基層這苦,就不一定吃得了,特別像你這樣的女同誌。你們薑場長來的時候,我也這樣勸過她。”

魏曉蘭更加堅定地說:“吳局長,請你放心,領導這麼了解我,又這麼關心我,我就更應該好好幹了。我來北大荒時,就下定了幹一輩子的決心,千難萬苦我都不怕,一定留下英名在荒原。”說著,魏曉蘭的眼睛濕潤了,她伸手去口袋裏掏出來手絹,沒去擦眼淚,卻鋪在桌子上,咬破中指,蘸著血寫下“終身獻給北大荒”。

魏曉蘭的舉動,把眾人都鬧愣了。

王繼善趕緊爬上炕去,從炕琴的抽屜裏翻出一小瓶藥,用火柴杆沾著說:“魏書記,你這是幹啥呀,快把手指頭給我,多虧了我這兒還剩點八股牛藥麵子。”他說著,拉過手指,邊抹邊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