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薑苗苗用手捏著高大喜的嘴說:“再胡謅八扯,把你的嘴給縫上。”

隨著敲門聲,吳新華拉開房門,對身邊幾個穿列寧裝的人說:“請進,請進。”魏曉蘭跟在最後,一齊進了房間。

吳新華帶上門,望了望賈述生等,不自然地笑了笑說:“正好,你們都在。”

賈述生滿臉笑容地迎上去,伸出手說:“吳局長,你不剛回場部嗎,啥風又把你給吹回來了?”

吳新華輕輕一握賈述生的手,很幹澀地說:“等會兒你就知道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局裏來的劉主任,王處長,還有這位小李科長,他們是來搞調查的。小魏就不用介紹了,你們是熟人,老鄉。”

賈述生說著“歡迎,歡迎”,逐一和來人握手,握到魏曉蘭時,說:“吳局長先到小江南去了?”

魏曉蘭說:“不是,他們派車把我接來的。”

高大喜走過來,邊握手邊說:“吳局長,一起過來看看我們的遠景規劃吧,太使人振奮了。”

吳新華說:“先等等再說。高場長,薑副場長,方副場長,我們到你們新會議室去,開個會。老賈啊,你先忙你的,完事了,再找你。”

賈述生奇怪了:“什麼會呀,為什麼不讓我參加呢?”

7

賈秀蘭下了解放車的駕駛室,李開夫翻身爬上車廂,把行李、包袱遞給賈秀蘭,揚手對正在往宿舍搬行李的張愛寶喊:“哎,小土豆,小土豆。”

張愛寶放下行李,凝神一看,驚喜地說:“李開夫,李開夫回來了--”喊聲飛蕩。

周德富、張愛寶、劉茂森幾個人跑到李開夫身邊,拿行李的拿行李,拎包袱的拎包袱。張愛寶說:“李開夫,你的命真好,剛回來,就趕上搬新宿舍。”

周德富看著賈秀蘭,打趣地說:“開夫,我這漂亮的小嫂子是文工團出來的吧?”

李開夫說:“她哪有那個造化呀,是公社食堂揀碗的,跟咱們賈書記一個姓,叫秀蘭。”

賈秀蘭從包袱裏掏出一大捧花生,說:“開夫,請大家嚐嚐,新打的。”

李開夫樂著給眾人分花生:“嚐嚐,嚐嚐,水田大會戰搞完了?席皮呢,怎麼沒見他過來?”

眾人的臉一下沉了下來,李開夫莫名其妙地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

李開夫愣了:“席皮呢?”

李開夫見在場的人都低下了頭,使勁掰著張愛寶的兩個肩膀頭,瞪著兩隻大眼問:“你倒說話呀!席皮呢?席皮他怎麼的了?到底是怎麼的了?”

8

黃昏,李開夫領著秀蘭來到了席皮墳前。

擺放在墓前的花圈,有的已經歪倒,有的還立著,風吹動著兩條挽聯在簌簌地抖動著,厚厚的紙灰飄飛著,在地上滾動著……

李開夫和賈秀蘭跪在墳前。

倆人麵前點燃的燒紙火苗正旺。

李開夫膝蓋旁的一塊小石頭壓著二十張全國糧票。

李開夫含著眼淚,手拿一張燒紙撕成兩半邊送進火裏邊說:“席皮,你讓我給你領個漂亮的嫂子,我給你領來了。”

賈秀蘭:“席皮,我就是你的沒見過麵的嫂子呀……你開夫大哥這一路上有北大荒的話題,就說你呀……嫂子沒見過你,能想像出,你是個什麼樣--”

李開夫的眼淚在眼眶裏:“席皮,這糧票,我一兩也沒舍得用,我送你嫂子的爸爸,你嫂子的爸爸沒舍得要,我……我……還……”

李開夫說著,把小石頭壓著的糧票都拿起來,一起放進火裏,忍不住往墳上一趴,號啕大哭大喊:“我--還--給--你--呀--”

賈秀蘭掉著眼淚,去拽李開夫:“開夫,開夫呀,你別,別這樣。”

賈秀蘭拽幾下拽不動,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

空曠的天空上傳遞著李開夫的悲號,紙火燒著了李開夫的衣角,火在慢慢地燒著,燒著。

李開夫和秀蘭誰也沒有發現。

衣服燒到後背上時,李開夫還在麻木地哭喊,賈秀蘭拽他的衣服:“你脫下來呀,脫下來呀。”

李開夫任憑賈秀蘭拽著,還在號啕大哭。

9

賈述生的新宿舍裏。

賈述生放在床上的行李尚未打開,舊大衣搭在行李上。

馬春霞在窗戶前挪動著桌子,使其與窗沿平行。擺好後,拍拍手,對低頭抽煙的賈述生說:“我估摸,他們可能是為了調查席皮這件事來的?”

賈述生歎了口氣:“可能,不管怎麼說,席皮的死,我是有責任的。我咋就這麼糊塗,這橋修了二十幾年了,風吹雨淋的,還能那麼結實嗎?再說,這第二次掛鉤,我該自己去。”

馬春霞走到床前,推了推賈述生說:“述生,別難過了,都過去這麼多日子了,不能總是一提就控製不了!”

賈述生抬起頭,望著馬春霞說:“可席皮這是不必要的犧牲啊!是因為我工作粗枝大葉造成的。”

賈述生雙手抱頭:“席皮呀席皮呀--”

10

光榮農場六分場新的會議室充滿著緊張、讓人窒息的氣氛。

屋子裏煙氣彌漫,工作組吳新華等和高大喜他們圍著長條方桌而坐,中間的煙灰缸裏塞滿了煙灰和煙頭。

高大喜把煙頭往煙缸一摁,大聲說:“你們說賈書記是右派?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這麼把他打成右派了,憑什麼呀?!”

劉主任把手中的材料一抖,板著臉說:“高大喜同誌,我們來時,已經反複斟酌,考慮了很多因素。你冷靜一點,好不好?實話和你說吧,這也就是在北大荒吧,要是在城裏,就憑剛才說的那兩條,他賈述生不但是右派,而且是大右派呢。”

王處長接茬說:“根據揭發材料,我們已經調查核實,賈述生公開發文件動員這裏的複轉官兵去找地富反壞右出身的子女做對象,這是個階級立場問題。僅這一條,就足夠了。”

高大喜狠狠地瞪了一眼低頭抽煙的方春,瞧瞧薑苗苗,把目光停在了方春身上,說:“有人寫揭發材料?”

方春惶恐的目光和高大喜一碰上,立刻躲開了。

薑苗苗直視著高大喜:“老高,遇事要冷靜點兒。”說完也斜了方春一眼。

方春急了:“你們都看我幹什麼?意思是我幹的唄?”

魏曉蘭斜方春一眼,衝著高大喜和薑苗苗歎口氣說:“哎,賈述生確實是有才華,這麼一整,太可惜了!誰揭發誰還能說呀!”

吳新華:“誰揭發已經並不重要,問題是組織已經定了的事情,我們都得無條件服從。”扭頭對劉主任說:“劉主任,你宣布農墾局的決定吧。”

劉主任說:“吳局長,還是你來吧。局裏提的是建議,文件還得由你們農場來發。”

吳新華苦笑著說:“那我就說說吧。鑒於賈述生同誌犯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錯誤,光榮農場六分場的全麵工作,暫時由高大喜同誌主持,魏……”

沒等吳新華說完,高大喜上去一把拽住他說:“吳局長,賈書記要開水田,是為了開發北大荒,找地富反壞右的子女做媳婦,也是沒辦法呀,這是做好事。我敢保證,賈書記不是壞人,他不是壞人……”

吳新華:“大喜,要不是劉主任他們及時提醒,我也差點看錯了賈述生。建大糧倉,他要搞小江南,這一大一小,不是對著幹嗎?別以為是思想方法問題,細想想,這叫什麼開發北大荒,組織叫他上東他上西,叫他打狗他攆雞。”

劉主任:“大喜,我聽說過你,上甘嶺的戰鬥英雄,說白了,頭腦簡單些。誰是不是壞人,他腦瓜上又不貼帖兒,組織上很體諒你,其實,你也是貼邊的……”

高大喜忽地站起來:“什麼?我是貼邊兒的?!說我也貼邊兒,我就更不服了,不信你們剖開我的胸膛看看,我高大喜對黨、對人民、對開發北大荒都是紅透腔的!”

薑苗苗去拽高大喜:“大喜--你--”

高大喜怒氣不止:“我去找老部長,讓他評評去……”

劉主任不高興了:“這事兒用不著老部長定,我們就可以定了!”然後和吳新華咬了咬耳朵。

吳新華:“好,這樣吧,鑒於高大喜同誌對賈述生的問題,認識上還有一定差距,六分場的全麵工作,暫由魏曉蘭同誌主持。”

高大喜一拍桌子,呼地站起來:“你們不能拿革命事業當兒戲呀……”

薑苗苗:“大喜,你千萬不要激動……”

11

賈述生的辦公室裏,雖然談話不激烈,氣氛仍然緊張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賈述生激動地對吳新華說:“老團長,我說句心裏話,雖然組織決定和我骨子裏對不上號,我是共產黨員,接受組織上給我的處分。”

吳新華拍拍賈述生的肩膀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和大喜都是好樣的。我早就有所察覺,覺得你幹的這些事情不怎麼對頭,但,沒認識到原則立場上。你想想,我也不是沒說,你們就是不聽,怎麼樣?差點把我都牽扯進去……哎,不說了,不說了,你心裏一定很痛苦,就用痛苦換教訓吧,接受改造,重新做人。”

12

工作組要撤走了。

工作組的幾個人走到汽車旁,高大喜從後邊追上來,一把拽住劉主任的胳膊。

“劉主任,你們不能走。賈述生的事情,我就是想不通,你們能不能聽聽大家夥怎麼說,聽聽大家夥是怎麼說的!”

劉主任掙著胳膊說:“高大喜同誌,我嚴肅地告訴你,這是組織上的決定。”

薑苗苗拽住高大喜:“大喜,我不是和你說多少次了嘛,你要冷靜一點兒。”

吳新華從辦公室走出來,上前撥開高大喜的手,把劉主任讓進轎車的駕駛室裏,低歎一聲說:“大喜,就這麼樣吧,我知道你性子急,脾氣暴,在這種大是大非麵前,要有個度呀!”說完,關上了車門。

汽車的後屁股上吐出一股濃濃的黑煙,在疙疙瘩瘩的路上搖搖晃晃地走了。

高大喜跺著腳,雙手緊攥著拳頭,朝著遠山大喊:“北大荒啊北大荒,人是怎麼啦?第一茬莊稼剛長出來,怎麼就長出了右派呢……”聲音撕心裂肺一般。

喊聲在遼闊的高空、山穀回蕩,震落了樹葉,驚飛了枝頭鳥……

院子裏搬運行李的人聽見喊聲,都停住手驚呆了。

13

賈述生坐在椅子上,將一支煙三口兩口吸到煙蒂,又伸手從煙盒裏摸出一支,放在桌子上蹾了蹾,將煙蒂接到蹾空的前頭,又把煙卷放到嘴上。

馬春霞給他倒了一杯水,遞上去說:“別抽了,一盒煙眼瞅著就光了,喝涼酒、抽悶煙早晚要坐病啊!”

魏曉蘭拉門進來,一腳門裏,一腳門外,不陰不陽地說:“嗬,不錯啊,什麼時候改抽煙卷了?”

瞧見沒人理她,又說:“我說春霞,你知道了吧,賈書記的宿舍另外安排了,啥時候搬哪?”

勤務員小白搬著洗臉架進來,興衝衝地說:“賈書記,馬姐,我讓木工房釘的,你們看,放哪兒?”

魏曉蘭說:“小白,你找幾個人來,把這屋裏的東西都給我搬走。到草甸子上去,先撿點幹柴,再放上些艾蒿,熏熏這裏的晦氣,然後打開窗子,讓這屋裏曬曬陽光。”

小白看了看魏曉蘭,又瞧了瞧賈述生和馬春霞,不知如何是好。

馬春霞抱起行李卷,對小白說:“小白同誌,再見,歡迎你以後到八家子去玩。”

魏曉蘭:“小白,以後還想在這裏幹,可就要分清是非了。”

賈述生使勁兒吸口氣,又呼出來,抱起床上的軍大衣,轉身往外走。

魏曉蘭站起來說:“春霞,我交代給薑副場長了,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給你幾天假,冷靜冷靜。你向黨交心的材料,那就晚幾天,下個禮拜交吧。”說完停停又說,“我也不怕別人說徇私情照顧你了,人不親土親呀,誰叫咱們是老鄉來著。”

14

幫助賈述生搬家的膠輪拖拉機一到八家子新宿舍,王繼善就迎了上來,拉著賈述生的手說:“賈書記,這是怎麼回事兒呀,把我們這裏農村人弄得蒙頭轉向的。”

15

王繼善為賈述生準備了一間簡單的宿舍。

王繼善把最後一件行李放好,敲著木板牆對賈述生說:“我給你單獨間壁了一間房,用板皮把大宿舍一釘,從牆上扒個門,也不費啥事,這獨門獨院的,挺清靜。”

賈述生說:“謝謝你了,王隊長,今後,別再費心了,連累了你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