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富拎著鋤頭走過來,口氣很生硬:“蔣英俊,大家休息,你這送水的不能休息呀!你還想不想幹了?”
蔣英俊坐起來說:“周主任,我摸著規律了,大家都是幹活時喝水,喝水時順便拄著鋤歇口氣兒,真正吹號休息時間,就是上上廁所,抓緊躺一會兒。”
周德富眼一瞪,大喊一聲:“有喝水的沒有?”
靜,地裏躺著的人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周德富訕訕地走了。
蔡濱生:“周主任嘿唬橫這一套,對咱們進行再教育,我實在受不了。”
蔣英俊:“受不了就忍著點兒,你有什麼辦法!”
蔡濱生:“你這個人哪,還跟在學校一樣,就是能逆來順受。你說說吧,昨天晚上,方主任開會,教育咱要樹立紮根思想,這個根兒怎麼紮呀?”
蔣英俊:“反正我們在上海中專都是學農的,在哪兒都一樣。”
14
周德富站在立著鋤沒有人的壟溝裏,指著壟台喊:“這根壟誰鏟的?草沒鏟淨!”
沒有人吱聲。
周德富訕訕地走了。
15
黃興橋湊到蔣英俊、蔡濱生跟前。
黃興橋:“周主任這兩天總發火,心裏不順。昨天晚上,他老婆在宿舍門口罵街,沒人理就走了。”
蔣英俊:“怎麼啦?”
蔡濱生:“這幾天夥食不好,煮的大子粥邦硬,不少哥們兒吃不下就往門口倒,引來了一幫幫大鵝。聽說周主任家丟了一隻大鵝,懷疑哪個知青偷了燉著吃了。”
知青躺在地裏那樣靜,那樣累。驕陽卻一點兒都不客氣,仍在炙烤著這些疲憊的知青們。
休息時間到了,號聲:嘀嘀嘀嗒嗒……
16
席媽媽精心照料著她心愛的幾個孩子。
廚房裏。
席媽媽站在門口,取出鑰匙打開門,連喜等三人跑了進去。
席媽媽隨後進屋:“你們等著,奶奶馬上給你們盛飯、盛菜。”
席媽媽掀開盆蓋。特鏡裏在盆底顯出四個雞蛋,兩個染了紅皮的,兩個白皮的。
17
席媽媽的住屋裏。
連喜正正歪了的紅領巾,說:“嘉嘉,聽王老師說,場裏要批鬥你爸爸!”
嘉嘉不高興:“批鬥你爸爸!”
小穎對連喜:“你爸爸好壞,我賈伯伯那麼好,憑什麼批鬥他?”
連喜一瞪眼珠子:“還要批鬥你爸爸呢!”
嘉嘉衝著連喜:“批鬥你爸爸!批鬥你爸爸!”
小穎也衝著連喜:“批鬥你媽媽!批鬥你媽媽!”
席媽媽推開門說:“都不許說!小孩子不問大人的事兒,好不好?”
三人都愣了。
連喜:“奶奶,我要快吃飯,作業還沒做完呢。”
席媽媽:“好,馬上就來。”
席媽媽放好桌子:“都自己搬凳子。”
三個小夥伴一人從牆角搬來一個凳子,剛坐下,席媽媽就把一大盤排骨燉豆角端了上來,隨後又端進三碗小米粥。
三個小夥伴每人端著一碗粥,拿起了筷子。
席媽媽又端進一盤冒著熱氣的饅頭,三人每人拿過一個吃起來。
席媽媽端著裝有四個雞蛋的盤子走了進來,往桌子上一放,三個小夥伴注視起四個雞蛋來。
席媽媽拿起兩個染了紅皮的雞蛋放在嘉嘉麵前:“嘉嘉,這是你的。”
席媽媽拿起一個白皮雞蛋放在小穎麵前:“小穎,這個是你的。”
席媽媽又拿起最後一個雞蛋放在連喜麵前:“連喜,這個是你的。”
席媽媽剛要開口,小穎仰起臉撅著小嘴問:“奶奶,都管你叫奶奶,為什麼嘉嘉吃紅皮的,我倆吃白皮的?”
連喜也撅起小嘴問:“奶奶,為什麼嘉嘉吃兩個,我和小穎姐一人吃一個呀?”
席媽媽笑笑:“聽奶奶說,今天是嘉嘉過生日,所以就吃紅皮的。奶奶不知道連喜也來,就把給小穎做的那份一人一個了……”
小穎搶話:“席奶奶,我過生日的時候,你為什麼不給我煮紅皮雞蛋呀?”
連喜:“我也沒有啊。”
小穎放下筷子,嘴撅得更大了;“席奶奶,你偏向,你偏向,我不吃,我不吃了。”
連喜:“對,席奶奶偏向。”
嘉嘉瞪一眼小穎:“就偏向,你怎麼著?!”
連喜拉起小穎的手:“走,不吃她的!我爸爸給我錢了,咱倆下館子去!”
連喜一摔筷子,拉著小穎就往外跑。
席媽媽追出去:“回來,回來,給我回來,奶奶再給你倆補上。”
18
方春進了魏曉蘭的辦公室,邊往辦公桌前走邊說:“曉蘭呀,我說……”
“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這是在辦公室,不是在家,什麼曉蘭不曉蘭的。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咱倆是雙重關係,在工作上是上下級,在家裏是夫妻,在什麼場合就得說什麼話。”
“曉蘭,不,魏主任,”方春皺起眉頭說,“您讓我來有什麼指示?”
魏曉蘭:“你們慶祝開發建場十周年的報告和方案我都看了,別的都可以,就是指導思想不明確。我把你派到你們分場當革委會主任,原因就是那裏是賈述生的老窩兒,一定要以大批判開路,不要以為賈述生、高大喜都打成走資派了,李開夫、王繼善也都揪出來了,在你那裏接受改造,就萬事大吉了。階級鬥爭這根弦,千萬鬆不得!”
方春猶豫地說:“是,我回去立即安排。”
魏曉蘭站起來,來回踱著步說:“還有一點必須引起高度重視,知青工作的重點放在什麼地方,你考慮了沒有?”
方春搖搖頭。
魏曉蘭:“我看哪,關鍵的關鍵是抓好紮根教育。”
方春:“魏主任,咱倆想到一塊兒去了。昨天晚上,我就給全分場的知青做了一場紮根教育的報告。”
魏曉蘭:“關鍵是要抓一個像樣的典型。”
方春:“有了,那個叫王大嶺的表現就不錯,已經做了紮根的思想準備。”
……
19
大會戰還在緊張地進行。
送中午飯的馬車一到地頭,號聲一響,知青立起鋤頭,都朝飯車跑去。
排隊買飯,成一長排,車上坐著三個人,一個人收飯票、菜票,一個人負責給饅頭,一個人負責打菜,收飯票、菜票的人喊唱:“一個菜六個饅頭;下一個,兩個菜五個饅頭;下一個,兩個菜七個饅頭……”
打完菜、拿著饅頭的知青向車旁草地上走去。知青們幾乎都是用筷子串著一串饅頭,一手端著碗裏盛的茄子燉肉。
藍蔚蔚和袁喜娣盤腿麵對麵坐在壟溝裏,香甜地咬一口饅頭,吃一口菜。
袁喜娣:“昨天晚上方主任的報告,你覺得怎麼樣?”
藍蔚蔚:“怎麼樣?沒覺出怎麼樣!”
藍蔚蔚說著歎口氣:“看來,我們就得在這裏煉一顆紅心,滾一身泥巴,紮根一輩子幹革命了。我們在藝校裏學的舞蹈基本功、聲樂都要在這北大荒泡湯了。”
袁喜娣來了精神頭兒,詭譎地一笑,向藍蔚蔚探探頭說:“別那麼悲觀,北大荒肯定也需要文藝人才,要說紮根,你已經有條件了……”
藍蔚蔚奇怪:“什麼條件?”
袁喜娣:“我看出門道來了,起碼有兩個人追求你。”
藍蔚蔚:“胡說!看你說不出名字來,我揍你不。”
藍蔚蔚說著舉起拿串饅頭的手,袁喜娣用拿串饅頭的手邊擋邊說:“一個是根紅苗正的王大嶺,一個是肚子裏有墨水的蔣英俊!”
藍蔚蔚舉起手:“去你的吧。”
袁喜娣端著碗嘿嘿笑著起身跑了。
20
天黑下來的時候,夏鋤大會戰才結束。
在農場十字路口,賈述生與高大喜、李開夫、王繼善分手後朝家走去。
剛過路口,賈述生眼裏露出驚恐的神色,拎著鋤頭,瘋了一樣奔向冒濃煙的家門,大聲地呼喊著:“嘉嘉……”
21
席媽媽一手拿著兩個紅皮雞蛋,猛地拉開半掩著的門。灶坑裏的火已經燒出灶外,眼看就要燎著堆在灶旁的豆秸了。
連喜和小穎正在撲火,兩個人臉上有灰、有汗,也有嗆出的淚花。
席媽媽跑上去,把雞蛋放在鍋台上,從水缸裏舀了一大瓢水,潑到燃燒的火上。
高大喜冒著刺鼻的濃煙,大步躥了進來拉開蒸氣四溢的鍋蓋,鍋裏的水全部燒幹,簾子上放著一碗遍布蜂窩的雞蛋羹。
高大喜端出蛋羹,又往鍋裏加了一瓢水,說:“席媽媽,你在這兒呢!”
席媽媽:“咱倆也是前腳後腳,我剛進屋。”
高大喜:“小穎,你和連喜這是幹什麼呢?”
席媽媽:“我一看就明白了,一會兒我跟你說,兩個孩子挑我的理了。”
小穎和連喜靠牆站著,低著頭,誰也不吱聲。
席媽媽從鍋台上拿起染紅的四個雞蛋,笑嗬嗬地走過去:“小穎、連喜呀,你倆的生日我倒記著了,沒煮雞蛋,是奶奶不對,這回補上,從明年開始,奶奶年年給你們煮雞蛋,染紅皮兒,給,拿著。”
高大喜衝著兩個小家夥;“嗬,小毛孩伢子,還挑你奶奶的理……”
席媽媽對高大喜嚴肅地說:“別說了,沒你的事兒。”
席媽媽對小穎和連喜說:“快,聽奶奶的話,洗臉、洗手去,吃奶奶給煮的紅皮雞蛋。”
高大喜嚴肅地瞪著兩個小家夥:“還不快去。”
小穎斜眼瞧了高大喜一眼,從席媽媽手裏接過雞蛋,連喜也接過雞蛋,推開門,撒丫子跑了。
22
飯桌撐開在地中間,上麵擺著兩碟菜:切得粗細不勻的炒土豆絲,上麵堆滿了幹辣椒絲的拍黃瓜,筷子、碗、小匙,掉了瓷的“獻給最可愛的人”的茶缸和行軍背壺。
五歲的嘉嘉伏在靠邊站的桌子上睡著了,聽見門響,抬起頭,露出了被煙熏得像包公一樣黑的臉。
“爸爸,”嘉嘉跳下椅子,撲向賈述生,指著廚房說,“菜做好了,鍋裏還有雞蛋羹。”
賈述生一下把嘉嘉抱在懷裏,邊給她擦臉,邊心疼地說:“你這不聽話的孩子,誰讓你動刀又動火的。”
嘉嘉說:“爸爸,咱家的辣椒不好,一切就碎,薑姨家的辣椒,切絲可帶勁了。”
從賈述生的懷裏掙紮出來,嘉嘉爬上桌子,把行軍壺裏的酒倒進茶缸,雙手捧向賈述生說:“爸爸,喝酒吃菜,吃了、喝了,就不累了。小穎她爸,一回家就有酒喝。”
望著桌子上的菜,瞧著嘉嘉手裏的酒,賈述生的眼睛濕潤了。
23
知青們收工了,連跑帶顛地跑向宿舍。擋著窗簾,每人一盆水擦洗身子。
通訊員走進男知青宿舍,把厚厚一遝子信舉一舉,往炕上一扔:“來信了。”
知青們呼地圍上來,你挑我揀,擠在外圈的問:“有我的沒有?”
“我的,遞給我!”
亂成了一團。
王大嶺在最裏邊,翻著翻著,看見一封信上寫著:藍蔚蔚收。一怔,揣進了兜裏。
24
知青們洗漱完,在宿舍通往大食堂的路上,來來往往的人不斷,拿著空飯盒去食堂的,端著飯菜回宿舍吃的。
25
夜色裏,王大嶺站在女知青宿舍門前。
一個女知青端著買回的飯要進宿舍。
王大嶺:“玉玲,請你喊一下藍蔚蔚,好嗎?”
王玉玲進宿舍馬上出來了:“藍蔚蔚吃完飯被人招呼走了。”
王大嶺:“男的女的?”
王玉玲“撲哧”笑了:“我哪兒知道呀!”
26
男知青宿舍裏,知青們有看家信的,有寫家信的,有看書的。
門口一群大鵝,正吃著知青們刷碗倒的剩菜剩飯,呱呱呱、呱呱呱直叫。
蔡濱生正寫信:“真他媽的煩透了!”
黃興橋:“準是周主任家的,還當六分場革委會副主任管咱們知青呢,連自己家養的大鵝都管不好!”
蔡濱生眼珠子一轉,拉一把黃興橋:“走!”
黃興橋:“幹什麼?”
蔡濱生:“跟我來!”
蔡濱生把黃興橋拉到門口,在他耳朵上嘀咕了幾句,黃興橋嘿嘿一樂,倆人把十多隻大鵝趕進宿舍,關上門,從竹子掃帚上折下一小段一小段竹子,每人抓住一隻大鵝,用小竹棍兒把大鵝嘴支了起來。
其餘大鵝在門庭呱呱呱直叫。
十多個知青跑進來一看,拍手叫好:“好玩兒,好玩兒。”
一名知青說:“周主任對咱們再教育,咱們對他家的大鵝再教育。”
知青們一起動手,把十多隻大鵝嘴都支了起來。
蔡濱生推開門,衝著大門口一趕:“叫你再跑到這兒來擾亂社會秩序!”
十多隻大鵝光拍翅膀不會叫,伸長脖子抬著頭呼呼地跑了。
27
高大喜踏著暮色一進屋,薑苗苗也回來了,買的菜、肉,開始忙乎做飯。
賈述生拎著一瓶酒走了進來,一揚手裏的北大荒酒,說:“老夥計,我來找你喝兩盅。”
薑苗苗:“老賈,你今天是怎麼了?”
賈述生:“你們想想,今天是什麼日子?”
高大喜一拍自己的腦袋,說:“真是的,你要不提,我還把這事給忘了。來來來,咱們喝兩盅,是該慶賀慶賀。是咱們複轉官兵開進北大荒十周年的日子。”
薑苗苗在廚房裏一個又一個往餐桌上送菜。
高大喜倒上酒,舉起杯子說:“來吧,沒資格上食堂聚餐,咱就在自己家慶祝,吃飽了,喝足了,準備去挨批鬥。來,述生,幹!”
賈述生站起身,給自己和高大喜都倒上酒,舉起杯子說:“別再想不通了,被揪被鬥的,也不止咱們倆,從上到下,誰不是這個樣?連吳局長那麼謹慎的人都上五七幹校了。你不是也聽說了嘛,連老部長這樣的功臣都跟這桌子似的,靠邊站了。想不通,慢慢想。”
薑苗苗說:“我聽說,老部長可能要出來工作了。”
高大喜說:“老部長要能管事就好了,咱們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窩囊。”
賈述生說:“我看隻要想通了,誰管事,咱都不會窩囊。”
高大喜說:“就是想通了,我也不能讓魏曉蘭、方春那熊樣的騎在咱脖梗上拉屎吧?”
賈述生說:“我算是想通了,不和他倆治氣了!”
薑苗苗:“是,要是和他倆治氣,還不得氣死呀!”
賈述生說:“春霞活著的時候,經常勸我說,當不當那個黨委書記能怎麼的,還不都是一樣幹工作。那時候,我還隻當成一種安慰,一種體貼。現在,可是真的想明白了,唉,你說這人活著,究竟是圖個啥?我看還是古人說得對,一個是為利,一個就是圖名。要說是為利,咱現在這日子就該知足了,這不比舊社會強多了?要是說為了圖名,就得要席皮這樣的名。人雖然死了,但還活在大家夥的心裏。”
高大喜說:“我就覺得有勁使不出來,憋屈呀!”
賈述生:“來,喝酒,吃菜。”
碰杯,喝酒。高大喜一種賭氣的喝法。
賈述生:“你們說,咱來北大荒的時候,條件比現在苦不?今天,在大豆地裏,看到藍蔚蔚那樣,我怎麼有一種可憐她的感覺呢?”
薑苗苗:“我看檔案了,藍蔚蔚,還有袁喜娣她們七八個呢,是上海藝校的學生,還是芭蕾舞《白毛女》的後備演員,在大上海總是蹦蹦跳跳,來這裏可就沒舞台了。”
高大喜:“聽說方春大講特講的,動員他們紮根呢!”
28
夜色中,光榮農場區北麵,王大嶺捏捏手裏的信,自言自語地說:“蔚蔚準是讓蔣英俊這小子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