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六八年的春天。
暖流融化了虎頭山下小河裏的冰層,春綠悄悄爬上了枝頭。一隊隊大雁排列著整齊的“人”字形,有的落到了渠首附近的河畔,有的繼續展翅向北飛去。
六分場今非昔比了,成了茫茫荒原上一座繁華熱鬧的小城鎮。當年漫天飛雪中舉行集體婚禮的地方,修建起一個栽有丁香、迎春花的圓形大花池,紫的、粉紅的鮮花,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簇成了團兒,擠成了堆兒,飄散著陣陣沁人肺腑的清香。
那惹眼的迎春花還沒有長葉,光禿禿的枝頭上就壓了大簇大簇的花朵,引得一群群蜜蜂忙個不迭。繞著花池的砂石轉盤路寬敞整潔,從三麵來的車可以直接開到辦公室門前。
小燕子式的小二樓,又接了一層,成了一隻肥腴結實的大燕子。第一次踏上這沃土的人,誰也不會相信,這就是傳聞幾千年的北大荒!
辦公室門前,路隔開著的兩邊,各有一個端莊大方的長方形橫條宣傳欄,是永不褪色的白底大紅字。
路左邊端端正正的仿宋體大字:艱苦奮鬥,勇於開拓,顧全大局,無私奉獻。
另一邊上寫的是:發揚北大荒精神,建設大寨式的國營農場。其實,這裏大寨難比--分場右側生活區的幼兒園、小學校、商店、醫院,依次排列得很是規矩,左側的生產和生產設施區,相間坐落著機耕隊、油庫、麵粉加工廠、浸油廠、糖廠、發電房等,車水馬龍,機器轟鳴,好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
辦公樓正前方向大俱樂部兩側都是一色磚瓦化的家屬房,前麵的畜牧區已成規模,蔬菜區機井、排澇工程完備,是機關幹部職工義務勞動的基地……
老部長前年視察北大荒時,曾在這裏感慨地說:在漫漫的民族史上隻有新中國才有勇氣向地球開戰,才能描繪征服北大荒的偉大時代畫卷!
繼複轉官兵、支邊青年來北大荒之後,國家又分配來了大批大學生和中專畢業生,經過十年艱苦卓絕的奮鬥,他們喚醒了北大荒。
新聞媒體反反複複宣布,北大荒變成了北大倉。這裏畢竟還是地處邊陲,消息比較閉塞,複轉官兵們從報紙上、廣播裏剛聽到“造反有理”的口號時,還有點兒發蒙,明明是新中國新時代嘛,怎麼又提出要“砸碎舊世界”?隨著不斷學習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有人一挑頭,還請來些外地紅衛兵“燒火”,“文化大革命”的熱浪也使北大荒沸騰了。
造反、奪權、貼大字報,城裏的“文化大革命”熱潮已經開始退潮,這裏正在發高燒,又來了一批京、津、滬等大城市的知青。
魏曉蘭成立的紅色造反團勢力不斷擴大,聯合各分場造反派奪權,當上了光榮農場革命委員會主任,方春當上了六分場革命委員會主任。按照場革委會的統一部署,各分場都要舉行慶祝北大荒開發建設十周年、將革命進行到底大會。
魏曉蘭剛當上場革委會主任不久,家還在六分場。
2
光榮農場六分場夏鋤大會戰戰場上,是莊稼苗的天地,也是人的海洋。
一片一望無際的大豆地,草苗齊長。
地頭上一麵麵彩旗迎風。
地頭黑板報通欄標題是:廣闊天地煉紅心,紮根農場幹革命。
離地頭二百米處,鏟地的知青、職工每人一條壟拉成了黑鴉鴉一片,參差不齊的大會戰人群,在向前推進。
頭頂如火的驕陽,穿著打補丁的衣服,神色漠然的賈述生左一鋤、右一鋤熟練地鏟著地,他的額角上已有明顯的白發,飽經滄桑的臉上看得見歲月的刻痕。在他身後是同樣打扮、同樣表情的高大喜、李開夫和王繼善。
押著這幾個人勞動的是臂帶“值勤”字樣紅袖標的知識青年王大嶺,他手中捧本小說《金光大道》,坐在壟台上慢慢地閱讀著。
3
驕陽似火,大豆蔫了葉,野草在打卷兒。
藍蔚蔚戴著草帽,碎花布衫已被汗水濕透,臉上汗跡斑斑,滴著汗,鋤頭扔在地壟溝裏,正跪著薅草。
周德富拎著鋤頭走過來:“藍蔚蔚,燕麥草多的地方下不去鋤,可以薅,你怎麼用手指頭捏著拔草呀,這可不是演節目,快加把勁追上去,拉得太遠了。別嬌裏嬌氣的,咬咬牙,突破極限就不覺得累了,快!”
藍蔚蔚站起來,從兜裏掏出一份加急電報:“周主任,家裏來了一份加急電報,我爸爸有病住院了,我想請一個禮拜的假。”
周德富不出聲,態度生冷:“家裏、家裏,一到農忙季節,你們這些人家裏就沒完沒了地往這兒發電報,有的知青爺爺都死好幾年了,家裏還來電報說病故,速歸。”
藍蔚蔚含著眼淚:“周主任,我這可是真的呀,不信你問問去。”
周德富:“讓醫院開證明吧!”
周德富說著轉身走了。
王大嶺瞧一眼藍蔚蔚。
特鏡裏顯出藍蔚蔚疲勞仍不失漂亮的臉頰。
王大嶺把《金光大道》遞給藍蔚蔚,拎起壟溝裏的一把鋤頭:“藍蔚蔚,我幫你鏟一會兒,你休息休息吧。”
藍蔚蔚一把奪過鋤頭:“不用,不用,我自己鏟。”
王大嶺尷尬地瞪了藍蔚蔚一眼,訕訕地走了,呸地吐了一口:“不識抬舉,酸臭味!”
蔣英俊挑著兩個半桶水,水桶沿上鐵絲鉤子掛著一排水杯,他橫跨著壟溝走著,水桶裏的水不斷往外晃蕩出水花。
蔣英俊吆喝著朝藍蔚蔚走來:“喝水啦--喝水啦--誰--喝--水?”
蔣英俊身後有人喊:“我來一杯!”
蔣英俊到了藍蔚蔚跟前,剛放下挑子,王大嶺在賈述生等身後火冒三丈地喊:“快--我--喝水!”
蔣英俊放下挑子,冷眼斜一下王大嶺,舀一杯水,遞給藍蔚蔚:“蔚蔚,怎麼了?”
藍蔚蔚:“家裏來了電報,周主任不給假,態度還挺橫。”
藍蔚蔚接過水杯。
蔣英俊見藍蔚蔚手不敢攥:“蔚蔚,手怎麼了?”
藍蔚蔚眼淚汪汪伸開手,手繭磨破了,手指肚上薅草時勒出一道道紅印:“這早晨出工三點半,晚上收工看不見,地裏四頓飯,真夠受呀。”
蔣英俊同情地說:“這時候,家裏來電報的挺多,不好請假。你讓周主任看看你的手,請幾天病假不就得了。你身體素質不大好,是夠你受的。”
藍蔚蔚:“他周主任不管這個,不但沒個好話,還吹胡子瞪眼的,說我嬌氣。”
蔣英俊從兜裏掏出一副手套:“給。”
藍蔚蔚不接:“我有,戴上手套攥鋤頭把發滑,動不動就鏟掉苗,周主任來回拎著鋤頭檢查,看見就更來事了!”
藍蔚蔚咕咚咕咚喝水。
蔣英俊接過鋤頭:“我來幫你鋤一會兒。”
王大嶺瞧著直憋氣,大喊:“喂,喝--水--了--。”
特寫鏡頭:王大嶺紅胳膊箍上的大白字:武裝基幹民兵。
王大嶺把書往地壟台上一摔,大喊:“喂--喝--水--啦--沒聽見啊!”
蔣英俊急忙把鋤頭還給藍蔚蔚,挑著水桶朝王大嶺走去:“來--了--”
蔣英俊到了王大嶺跟前,放下了挑子。
王大嶺舀了一大缸子,隻喝兩口,嘩啦一聲潑了出去。
蔣英俊瞪王大嶺一眼,轉過臉去。
王大嶺:“瞪什麼眼,這也沒浪費,沒看見呀,澆豆苗了!”
蔣英俊使勁一蹲挑起水桶,賭氣地大聲吆喝。
王大嶺衝著賈述生後背:“老賈頭,別耍滑,我去防護林帶那邊方便方便。”
賈述生斜眼瞧王大嶺走去,繼續鏟地。
特寫:賈述生的鋤頭在壟間靈巧地飛舞,翻來翻去,鏟在壟台上,草倒了,土鬆了。
賈述生和藍蔚蔚壟挨壟,回頭瞧瞧,見藍蔚蔚正低頭擦眼淚,來到藍蔚蔚壟上鏟起來。高大喜、王繼善、李開夫也一人把一小段鏟起來,往回接壟。鏟了一會兒,很快又回到自己壟上。
王大嶺上完廁所回來,發現藍蔚蔚拉下的好長一段一下子趕上來了,目光搜尋蔣英俊,正在老遠處吆喝誰喝水,然後衝著賈述生指著藍蔚蔚的壟說:“老賈頭,這是怎麼回事兒?”
賈述生瞧瞧,搖搖頭,繼續鏟地。
王大嶺又指著高大喜問:“老高頭,怎麼回事兒?”
高大喜瞧瞧他,搖搖頭,繼續鏟地。
王大嶺又指問李開夫:“老李頭,怎麼回事?”
4
夏鋤大會戰在有序地進行。
人群中間響起了號聲:嘀嘀嘀,嗒嘀嗒嗒……
高大喜等和知青們一樣,用鋤頭在壟溝裏鏟個坑,又把鋤頭埋住立起鋤杆,男的向東邊防護林帶走去,女的往西邊的防護林帶走去。
王大嶺衝著賈述生等喊:“好啊,你們這幫牛鬼蛇神,拉攏腐蝕知識青年!等著,看我怎麼和你們算賬!”
5
夏鋤,是知青們來到北大荒後最難熬的一關。
藍蔚蔚懶洋洋地躺在了壟溝裏。不少女知青也懶洋洋地躺在壟溝裏。
袁喜娣領著十多個女知青走過來:“你不去一號呀?”
藍蔚蔚拿掉遮臉的草帽:“想去,太累了,實在懶得動彈,休息二十分鍾,去趟一號,休息時間就全沒了。”
袁喜娣:“我有個好辦法。”
藍喜娣指指身邊的夥伴:“咱們再喊幾個來,圍成人圈兒,搭個臨時廁所!”
藍蔚蔚一骨碌爬起來:“妙,太妙了,人牆廁所!”
袁喜娣和大夥兒圍成了多半個圈兒,衝著十多個去林邊的女知青喊:“姑娘們,這裏有廁所了!”
十多名姑娘跑了過去,圍成了一個大圓圈兒。
袁喜娣:“藍蔚蔚,你先來!”
藍蔚蔚進到圈裏蹲下。這時方春領著一條狗突然跑了過去。圍“廁所”的人群驚叫著跑開,裏麵的藍蔚蔚驚叫著站起身,慌慌忙忙地提上褲子。
6
知青們回到自己立起的鋤杆旁,躺在地壟溝裏,臉上蓋草帽的、蓋衣服的,一動不動。
田野裏頓時變得靜悄悄。
特鏡:烈日炎炎下打卷兒的豆葉、草葉;鏟掉在壟溝、壟台上的草變得幹枯了……
7
在掛有“光榮農場子弟學校”的校園內,一陣琅琅的讀書聲從磚瓦結構的教室裏飄了出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衣著整潔的嘉嘉,脖子上掛著鑰匙,端坐在課桌後,一字一板地讀著。
下課的鈴聲響了,眾學生擁向校門。
嘉嘉把書往書桌裏一塞,抬腿便往外跑。
8
滿頭白發的席媽媽站在校門口,看見嘉嘉衝出來,迎上前去,拉住嘉嘉的手問:“嘉嘉,小穎呢?”
嘉嘉回頭瞧著,手一指:“席奶奶,在那兒!”接著大聲喊:“小--穎--”
小穎脖子上套著的細線繩上拴把鑰匙,跑過來問:“嘉嘉妹,找我幹什麼?”
席媽媽:“你媽媽今天一早去局裏開會了,今天中午到我家去吃飯。”
說話間,王俊俊手牽著連喜走過來,連喜的白布衫上帶著“兩道杠”,脖子上也掛著鑰匙。王俊俊笑著對席媽媽說:“席媽媽,這幾個孩子從小就叫你受累了!”
席媽媽一手拉一個,笑笑:“受累也高興呀。俊俊,幼兒園裏就你一個當上老師了,孩子們,還有家長,都誇你這老師當得好!”
王俊俊不好意思地說:“席媽媽,別說了,矮子裏拔大個兒唄。”
席媽媽笑笑:“我聽說,連喜這孩子你一直給帶著?”
王俊俊隨著席媽媽邁開步,往家屬區走:“席媽媽,你知道,魏曉蘭是咱農場的革委會大主任,方春呢,就忙他那個六分場的革委會小主任,這孩子像沒主兒似的。他兩口子呢,好像我帶連喜是溜須他們,應該似的,其實,我是看著這孩子可憐,饑一頓飽一頓的。”
席媽媽:“咱們不和他兩口子一樣!你說對了,看在孩子的份兒上,你做給他吃吧!”
王俊俊:“反正也是我一個人,席媽媽,你別說,我一個人的時候,下班回家不願意做飯,連喜一沒人管時到了我家,我倒願意做飯了。”
席媽媽一手牽著一個,王俊俊牽著一個,一起朝家屬區走去。
連喜一蹦一蹦地走著,“當啷”一聲,脖子上係鑰匙的扣兒開了,鑰匙掉在了地上。
王俊俊急忙哈腰撿起來蹲下,邊拴鑰匙邊說:“席媽媽,全校呀,就這三個孩子的脖子上掛鑰匙。”
身後一名年輕女老師一邊喊,一邊往這邊跑:“王--老--師--”
王俊俊回頭一看,年輕的女老師說:“王老師,校長說要開班主任會議。”
席媽媽:“俊俊,你去吧,我帶連喜到我家去吧!”
9
光榮農場六分場辦公大樓門口右側的牆上掛上了一個新的大長條牌子,上麵寫著:“光榮農場六分場革命委員會”。
方春正在辦公室打電話:“……我馬上去場部。”
五名知青手裏拿著商調信擁進方春辦公室。
知青甲把一封商調信遞上:“方主任,我是獨生子,我父母都退休了,沒人照顧,我要調上海崇明農場,您簽個字吧!”
方春接過信,一皺眉頭:“我做不了主,這可得請示上邊。”
知青甲:“我們已經到總局知青辦谘詢過了,說可以。”
方春拿起電話:“喂,總局知青辦嗎……噢……噢……隻要有上海知青辦證明,有對方農場的接受函就可以了,好好好。”
方春看商調信。
方春簽字,拉開抽屜蓋印。
知青乙:“方主任,我要調北京星光農場。”
方春接過商調信。
10
赤日炎炎。
席媽媽一手牽著小穎的手,一手牽著嘉嘉的手,連喜背著書包在旁邊隨著,快步穿過場區。
隨著席媽媽等急匆匆的腳步,可以見到與十年前截然不同的場區麵貌:整潔的沙石路,成陰的綠化林,兩旁清一色磚瓦結構的家屬房。
十字路轉盤處,修建了一個碩大的花壇。路邊立著巨幅標語牌:“發揚北大荒精神,建設大寨式國營農場。”電線杆子的大喇叭裏傳出:“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的歌聲。
方春乘坐的吉普車轉過十字路口,與席媽媽、小穎、嘉嘉、連喜交錯,向場外大道絕塵而去。
送飯的馬車,超過了席媽媽他們,馬鈴鐺嘩嘩響著,奔向農田路。
11
光榮農場場部距六分場有三十多公裏。
方春乘坐的吉普車駛進院子,在掛有“光榮農場革命委員會”大牌子的四層樓門前停下。
正在走下台階的劉科長聽見車響,抬頭看見下車的方春,立即轉身,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去,熱情地伸出雙手:“喲,方主任,又來彙報工作呀?”
方春驕傲地伸出手,象征性地握了一下,問道:“劉科長,魏主任在家嗎?”
“在,在,剛布置完大批判的事,現在正在辦公室。”劉科長熱情地向樓裏讓方春。
方春走上台階,爬上樓梯,來到二樓“主任辦公室”門前。
12
方春上樓,來到了魏曉蘭辦公室門口。
滿麵春風的方春正要舉手敲門,突然像想起什麼一樣,停住手,後退一步,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掏出手絹,吐口吐沫,用力擦淨衣角的飯漬,又跺跺皮鞋上的灰,正正衣領,附在房門上聽了一聽,才舉起手來,輕輕地敲門,門裏傳來魏曉蘭的聲音:“進來。”
13
啊,這夏鋤大會戰的日子,天,怎麼這麼長!
蔣英俊和蔡濱生隔壟躺著。
蔣英俊身旁放著水挑子。
蔡濱生摘掉草帽,一側身:“我說英俊,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兒呀?!在學校的時候咱們就是‘紅衛兵心最紅,革命路上打先鋒’,現在又都來接受再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