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醫院的病房裏散發著濃濃藥味兒。
魏曉蘭兩手纏著繃帶,背靠枕頭,眯著眼半臥在病床上。
做完輸液的護士開門出去。
方春進來關心地說:“曉蘭,怎麼樣?不要緊吧?”
魏曉蘭睜開眼:“分場的情況怎麼樣?”
方春說:“你一想就能想像出來,一下子出這麼大個事兒,還不跟天塌下來一樣?這一天到晚,電話就沒斷過,局裏、省裏、部裏,都要組織調查組來。這八名知青的家長呀,從一下車就開哭,哭得人絞心絞肺的,怎麼勸都止不住。我這一天,家裏外邊,打不開點兒了。這不,剛剛把省局要的事故材料研究完,就趕緊來你這兒了,也不知道連喜吃飯了沒有。”
魏曉蘭歎口氣說:“我也在後悔。當初要是聽你一句話就好了,不至於惹這麼大亂子,讓你也受連累。”
方春:“都到這時候了,說這話有什麼用?我看,趕快想個法子過關。去年冬天,大興安嶺一個什麼林場,凍死了兩個小青年,那兒的頭就一擼到底。咱這兒可倒好,一下子就燒死了八個,你說要命不要命?”
魏曉蘭:“賈述生他們有什麼反應?幸災樂禍吧?”
方春:“你別把人想得都那麼壞。我看,他們心情也挺沉重的。除了高大喜給省局打了一個彙報電話之外,就一直沒再談這個事。我來的時候,老賈還說,安排完知青家屬,他們幾個就要過來看你呢。”
魏曉蘭說:“你立刻回去通知他們,不讓他們來,就說大夫說的,治療期間不能探視,讓他們集中力量把熟地旱改水和新開荒任務完成,迎接老部長的到來。八名知青的後事處理和家屬接待工作,讓薑苗苗負責就行了。你的主要任務是接待好各級事故調查組。你跟他們強調兩點,一個是火災的處理,嚴格在兩級革委會的領導下妥善進行,不能有任何個人行為。二是一定要做到事故處理和水稻生產兩不誤。你呀,在這節骨眼上,要多長個心眼兒,別讓別人乘機鑽了空子。”
魏曉蘭用纏滿繃帶的手摸著方春的臉,柔情脈脈地說:“老方,你這些日子眼瞧著瘦了,平常一忙起來就顧不上了,我躺在醫院,閑了下來,心裏總是惦著你。”她頓了一下,看著方春受寵若驚的樣子,語氣又漸漸強硬地說:“你剛才說死了八個人,這可是要命的事,調查組來了……”魏曉蘭在方春耳邊講了起來……
2
知青大食堂,兩個賣飯口前的長條桌上,都擺滿了熱氣騰騰的菜盆,一個賣飯口前,整整齊齊地擺了八個空碗而沒有一個人排隊。
胸前戴白花的男女知青手端著飯盒,靜靜地在另一個賣飯口排起長龍,大家的眼睛都盯著這邊的賣飯口,氣氛壓抑、沉悶。
3
會議室氣氛非常緊張。
火災事故聯合調查組召集的火災情況座談會正在進行,會議由吳新華主持。
吳新華:“我對光榮農場六分場發生的這起重大荒火事件十分痛心,作為農墾局的領導,我們也是有責任的。中央、省,還有上海知青辦對這件事非常重視,都派了調查組。經過商量,為了提高效率,決定幾家聯合開展調查。今天請分場革委會、水稻生產指揮部的領導和知青代表參加這次座談會。主要先總體聽一下情況,然後,開展些個別調查,最後形成調查報告。”
開場白結束,吳新華瞧瞧左右補充說:“還有,《中國青年報》等十八家新聞單位也聞訊趕來了,今天也參加了我們的座談會。下麵我們先聽知情的同誌談一下吧,同時,我們也很想了解一下撲滅這場大火中湧現的好人好事兒。請大家發言,誰想好了誰就說,隨便一點兒。”
“我先說。”賈述生顯得激動甚至有點兒衝動。
賈述生:“事故發生在稻田開發區,我很內疚,我覺得對不起在座的領導,更對不起荒火中失去的知識青年和她們的家長們。我認為,這是一件不應該發生的事故,完全是由領導決策失誤……不、不是決策失誤,是瞎指揮造成的一起重大責任事故,損失慘重,最可悲的是一下子奪去了八名女知青的寶貴生命……”
賈述生接著說:“那可不是吹氣兒,十萬畝呀,要築埂,要挖灌水溝……還要再開十萬畝荒地!”
臧德林截住賈述生的話問:“對不起,打斷一下。我是上海知青辦的。請問這位同誌,你這麼說,有什麼事實嗎?”
賈述生:“當然有了!首先,第一點理由是:眼下已近秋末,秋收任務就很重。如果集中人力物力把這現有的十萬畝旱田改好,達到明春灌水播種狀態,就阿彌陀佛了。可是總場革委會的主要領導卻一定要再擴充十萬畝荒地,也要達到灌水和播種狀態;我們現有的人力、物力、財力都不行,就像小馬拉大車,根本拉不動,弄個兩耽誤,荒地開不出來,熟地也改不好。”
李興達:“第二條理由呢?”
賈述生:“第二點:就是總場革委會主要領導連放火燒荒的基本常識都不懂,在不打任何防火道的情況下,就敢擅自點火燒荒,風向不對,當然就跑火了。又命令沒有任何撲火工具和撲火經驗的女知青迎著火頭截火,這不是硬把人往火坑裏推嘛!這不是眼看著讓人去送死嗎!說瞎指揮是便宜了。是的,我們這八名女青年表現得是毫不畏懼,但是這種犧牲實在是太沒有價值、太令人悲痛了……”
方春坐不住了,站起身,大聲說:“我不同意這種觀點!我作為分場革委會主任,必須主持公道,絕不能從個人恩怨出發,搞個人報複。這樣做,愧對為搶救國家財產而英勇犧牲和受傷的英雄……”
吳新華:“老方,坐下,不要激動。澄清事實可以,但不要扣帽子。”
方春:“要說擴充規模不現實,力不從心,那是站在六分場這個小天地的狹隘角度去看,而場革委會領導是站在光榮農場這個全局甚至是北大荒來看問題、做決策的。從全場角度,這點兒活還是不成問題。”
高大喜:“什麼場革委會領導,你就說是你老婆不就得了。”
吳新華:“不要打岔。大喜,你說話也別帶情緒。”
方春:“全場三百多台拖拉機,五萬多人,要是集中全場人力、物力,擴大規模,我看一點問題都沒有。這倒能充分體現場革委會領導堅決貫徹、落實老部長關於加快建設北大荒水稻生產基地決策的雄心壯誌。”
方春看到調查組的人都很注意,就又說:“至於賈述生把藍蔚蔚等八名女知青的英雄行為,說成什麼沒有價值,那就簡直是沒有一點革命的人性。說這種話太不負責任了。這裏我必須強調一下,在這場大是大非麵前,每一個人都要出以公心,決不能抱個人成見,說穿了,決不能懷私怨泄私憤……”
臧德林聽此:“方主任,你說這話有什麼根據嗎?”
方春:“當然有嘍!大家可能不清楚,我在這裏向各位介紹一點小背景。剛才發言的賈述生,你們可能隻知道他現在是北大荒水稻生產指揮部的主任。可是,以前他是幹什麼的,你們就不知道了。這個以前,應該說是文化大革命以前,當初我們開荒進點那年,他是六分場的黨委書記。而他剛才口口聲聲說的場革委會主要領導,指的就是現在場革委會主任--魏曉蘭同誌……”
高大喜:“她是你啥人?”
方春沒理高大喜:“當時,魏曉蘭是四隊的黨支部書記。魏曉蘭同誌在反右鬥爭中向上級揭發了賈述生的一些錯誤言行,經上級調查屬實,把他定為右派。就是這個剛摘掉右派帽子的賈述生大概出於對魏曉蘭主任的懷恨,才說出了剛才那些話,否則是不可能的……”
高大喜早已怒不可遏:“你住口,少在這裏給我扯王八犢子,花言巧語,顛倒黑白。我問你,你那個自以為是的老婆不懂裝懂瞎指揮,硬讓藍蔚蔚她們赤手空拳往火裏衝,這不是明擺著草菅人命是什麼?”
薑苗苗:“方春,我問你,賈述生當年哪點兒做得不對?不就是因為你們兩口子告黑狀打棍子,把人家陷害成右派的嗎?你不服,可以讓全分場的人都來評評。”
吳新華趕緊站起來:“你們都給我冷靜點,亂糟糟的,像什麼?我再強調一遍,當時有當時的背景,不要扯得太遠,我們要就事論事,隻談這場火災的本身,無關的話一律不談。”
高大喜:“吳局長,你說,那還不是方春胡嘞嘞引起的嗎?!”
4
知青大食堂的地中間擺著一張飯桌,上麵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八大碗菜,菜四周擺了八個空飯碗,每個碗上架了一雙筷子。
蔣英俊慢慢站起來,從筆記本裏拿出一張袁喜娣的照片,含著眼淚,送到了一個空碗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