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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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場的傍晚,路燈像挺立的哨兵那樣一絲不苟,商店門口的霓虹燈一閃一滅地展示著風采。

嘉嘉等四人從大道上走來。

小飯店門口掛著兩個大幌子,牌名:北大荒風味餐館。

不大的小飯館,五六張圓台,隻有一桌有客人,他們是已經長大了的難得、多餘、維法和荒妹的兒子羅小虎。

在嘉嘉、小穎的陪伴下,英俊、瀟灑的連喜推門進來。

難得搶上兩步,緊緊握著連喜的手,激動地說:“一到家,我第一個就打聽你。連喜,我真擔心這次放假回來,見不到你呢。”

連喜拍著他的肩膀說:“哪能呢,別說才分到省城,就是進了北京,我的根也是紮在北大荒啊。難得,聽我爸說,你在學校表現不錯,入黨了,是不是?”

難得說:“跟你比,可差遠了,我在重複你四年前就走過的路。可是,跟我爸比呀,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現在還在寫入黨申請書呢。我這次回家,最高興的就是他,逢人就告訴,弄得我實在是有點不好意思。你說是不是,小穎?”

小穎笑著接茬:“有啥不好意思的,連我媽都為你感到驕傲。她說你不但實現了你爸多年的夙願,還是咱北大荒惟一一個考到複旦去的大學生。可給咱農場爭老氣了。”

連喜和眾人一一握手,“多餘、維法,你們這次能在家多住幾天吧?幹嗎不在家裏吃呢?跑到飯館來幹啥?這得多費多少錢?”

多餘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在這兒比在家裏方便。你知道這飯館是誰開的?是咱羅小虎。有老板在這兒,還用得著咱們掏腰包!”

輪到連喜吃驚了:“咋的,咱北大荒也有老板了?農場也允許幹個體了?形勢變化真快呀!”

羅小虎:“還不是多虧嘉嘉她爸,要不是賈場長在那兒頂著,我有天大的本事也幹不成啊。開這個飯館的時候,差點沒把我姥爺氣死,他說啥也不批我這張執照。賈場長把他找去罵了一通,說:‘王繼善,我告訴你,三天之內你不把小虎的執照給我辦好,我就把你這個分場副場長給撤了。’就這樣,我的飯館才放炮開業了哪!來吧,來吧,咱們別站著了。”

四下打量一下,連喜問:“怎麼,周忠東周老師沒來?”

嘉嘉說:“他讓我告訴你一聲,他晚一點才能過來。他要把學校的事抓緊辦一下交接。”

連喜:“這麼說,周老師他也要走?他走了,學校可咋辦?”

難得:“周老師要是走了,那可真是太可惜了。要是沒他,咱學校的高考成績一下子就得下來。”

嘉嘉:“可不是唄!要不這幾天我爸咋急得連飯都吃不下去呢?聽說咱分場的幾百名知青心裏長草了一樣,都在忙著辦返城要走啊!”

羅小虎:“你們可真是的,一年才見一次麵,扯他們的事幹啥?說咱們自己的事兒好不好?我說連喜,你小子咋整的?大學都念完了,怎麼連個對象都沒混上?”

2

六分場政工組辦公室裏擠滿了人。

賈述生分開圍在門口的眾人,拉開門,向著裏麵喊:“荒妹,這是咋回事?裏三層外三層的都是人,吵吵鬧鬧的,成個啥樣子?”

荒妹把手邊的材料往抽屜裏一鎖,站起身,從人群裏擠過來,對賈述生說:“賈場長,你到這邊來,我跟你說句話!”

滿臉疑惑地跟著荒妹來到牆角,賈述生說:“有啥大事?用得著這樣神神秘秘的,你說吧!”

用手一指向這邊張望的人群,荒妹說:“賈場長,你可得想個辦法了,每天到我這兒來的,都是要辦返城的。搞不清誰是真的,誰是假的,每個人手上都有病退、困退的證明材料。一天到晚纏著我,弄得我這頭漲得比柳罐鬥還大,啥也幹不了。”

賈述生:“你沒打聽打聽,別的農場怎麼樣?”

荒妹:“打聽了,都這個味兒,就連雲南兵團、新疆兵團也這個樣,聽說火車站車票都緊張了。”

賈述生望著門口的知青焦急、惶恐的神色,咬著牙,發狠地說:“你辦吧,管他真的、假的,見報告,你就閉著眼睛蓋章。要走就放,統統走,天塌下來我們擎!”

荒妹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那能行嗎?省局可讓咱們嚴點把關哪!”

賈述生一甩手,扔下一句話:“我也打聽了,全國都這樣,能把得住嗎?你留得住人,能留住心嗎?”

3

知青大宿舍的地上、床上都堆滿亂七八糟的紙殼子、草繩子、破衣帽、爛膠鞋和鍬鎬之類的勞動工具。

牆上畫滿了漫畫和各種留字:“北大荒永遠不會忘記”、“身生翅膀吧腳生雲,飛回家去照顧老母親”、“麵朝黃土背朝天,修理地球三千天,十年不見爹媽麵,夢裏驚醒淚漣漣……”

王大嶺一個人坐在床沿上發呆,他的腳下是一堆煙頭,身邊扔了幾個北大荒酒的空酒瓶子。

蔡濱生興高采烈地走了進來,一進門就大喊大叫:“王大嶺,我的批了!批了!賈場長發話了,誰想走都行。你快點吧,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王大嶺白了他一眼,沒說話。

蔡濱生湊到他跟前說:“有啥想不開的?頭兒,當年發誓要紮根農場的,又不是你一個人。此一時,彼一時嘛!再說,到哪裏還不是幹革命呢!”

王大嶺一擺手說:“去去去,收拾你的行李去,別在這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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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蔚蔚墳前,王大嶺奮力地往墳上添了幾鍬土,又用鍬背把土拍實,然後把幾束野花擺在墳前,低下頭,忘情地說:“蔚蔚,蔚蔚,實在是對不起了,我要把你一個人扔在北大荒了。我媽連來三封信了,封封信罵我是不孝之子。她說,我要是再不回去,就永遠不要辦返城手續。你不知道,我有個弟弟,他是小兒麻痹後遺症啊,從小就一直癱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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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述生的吉普車開進了農機修造廠的院子,迎麵看見一大排車停在那裏,還有不少拆散了的拖拉機。院子裏冷冷清清的,廠長在來來回回踱步,隻有幾名老職工在忙活著。

賈述生無奈地搖搖頭,走上去對一名老職工說:“王師傅,今年的檢修任務怎麼樣啊?”

老職工一仰臉:“賈場長,就是一天吃一頓飯,三天睡一宿覺,也要幹完它!”

另一名老職工:“賈場長,我們和縣農機修配廠聯係了,隻要打聲招呼他們就來!這些知青,要知道是這樣,當初咱們死活都不能收他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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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述生走進掛著“光榮農場六分場良種站”牌子的科研站,拉開門,向裏麵一看,屋裏亂七八糟。工作台上裝著各種種子的瓶子倒的、歪的、倒立著的,啥樣的都有。地上一堆堆的玉米、大豆、小麥,雪白的牆上塗寫了醒目的大字:北大荒,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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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麵牆上醒目的紅十字,門口擠滿了人。

賈述生的吉普車剛剛停下來,滿頭大汗的周德富手拿著掛號單跑了上來,一臉惶恐的神色,連吵吵帶嚷:“賈場長,你要趕快想辦法呀!這醫院裏有幾個科室眼瞧就開不了班了,尤其是那婦產科,都是女知青,這回都走了,要是有個生孩子難產的,還成了問題了呢!可咋整啊?”

賈述生跳下車,對周德富說:“你跟我吵吵有啥用?快去,把劉院長給我找來。”

周德富的聲音更大了:“劉院長也要走了,他也是北京來的知青。”

賈述生:“你告訴他,眼前,誰走他也不能走,他是咱場拿錢讓他到北京進修的,要走,也得我找到人的時候!”

周德富:“他要硬走呢?”

賈述生:“不給他辦關係他往哪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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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分場場區十字路口,轉盤路的花壇邊上,連喜、難得、小穎等十幾個農場子弟按高矮排成兩排。

對麵的嘉嘉把三角架支好,說了聲:“就這樣,別動了,照了。”按下快門,跑到連喜和小穎中間一站,看著相機鏡頭。

相機“啪”地一響,相照好了。

連喜扭頭對小穎說:“一年照一張,一年的人比一年少,越來越難湊到一起了。”

小穎說:“一參加工作就更難了。誰都有一攤子事,要湊到一起回來,幾乎是沒可能的。”

電線杆子上的大喇叭突然響了,傳出賈述生的聲音:“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除返城知識青年外,光榮農場六分場全體職工,聽到廣播後,請立即到分場大禮堂開會……”

嘉嘉對連喜說:“我爸咋跑到廣播站去了?出啥事了怎麼的?”

連喜向她一擺手,指了指大喇叭:“注意!”

“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再說一遍,除返城知識青年外,光榮農場六分場全體職工,聽到廣播後,請立即到分場大禮堂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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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喜和嘉嘉走進門一看,俱樂部裏坐滿了人,坐椅中間的過道和靠牆的兩旁都擠滿了,大門口還有人陸續走進來。

人們都帶著焦急不安的神色,交頭接耳地議論著當前的形勢。

賈述生、高大喜、薑苗苗、王繼善坐在主席台上。

看看人來得差不多了,高大喜說:“述生,開始吧。”

賈述生掃了一眼台下,又轉臉對在台側擺弄擴音器的電工說:“不要關,我要對著整個分場說話。”

敲了敲麥克風,聽到回聲後,賈述生還沒講話,自己先激動起來:“同誌們,六分場的老職工同誌們,我的上甘嶺老戰友們,你們能及時趕來參加這次緊急會議,我非常感謝。這次會議,的確非常特殊,也非常緊急。這個會,要說說關係咱北大荒麵臨生死存亡的一個大問題。”

賈述生瞧瞧黑壓壓的人群,好久好久,才低沉地用沙啞的聲音說:“大家都知道,這些年,咱北大荒從北京、上海、天津等大城市來了五十多萬知青,咱六分場來了五百多人。說實在的,他們剛來時不行,十個不頂一個,現在行了,特別是水稻種得正來勁,新品種研製得剛有苗頭,拖拉機開得正熟練的時候,呼拉一下子差不多都要飛走,我可真受不了!我從農機修配廠到科研站,又到了醫院,這嗓子一下子就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