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3)

1

小江南農場的黨委會議室裏,賈述生、薑苗苗、周德富等十多人圍著會議桌開會,還有連喜、李開夫等。

連喜低頭看著文件,抬起頭說:“賈場長,試點方案彙報完了,我還想補充說幾句。”

賈述生瞧著連喜:“你說吧。”

連喜:“我和開夫他們按照場黨委的思路研究實施方案的時候,最大的難題就是資金問題。這回,場黨委決定用貸、墊、掛的方法解決了。我們一定要精打細算,努力把試點搞好。”

賈述生點點頭:“好,薑副場長,周副場長,你們對這個方案還有什麼說的沒有?”

薑苗苗搖搖頭。

周德富:“賈場長,我要說幾句。”

賈述生:“好,說吧。”

周德富:“我是分管財務的,有件事情不能不說在前頭。我算了,直屬分場旱田和水田共五點一萬畝,一百一十二戶農田職工,每畝地生產成本平均就打著一百元錢,就需貸款五百一十萬。先別說農場包袱重,銀行不願意貸,就是貸了,給家庭農場墊資種地,就算是掛在個人欠賬上,一旦受災了還不上,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怎麼辦?”

薑苗苗:“周副場長,咱北大荒十年九收,不會的。”

連喜:“周副場長,請你放心,根據你的提示,要是貸款資金落實了,我們再研究一個家庭農場使用資金的責任以及權利的辦法來。”

賈述生:“連喜,周副場長提的這個問題很重要,像你說的,一定要把責任權利落實到每家每戶。”

連喜點點頭:“我們一定要認真對待。”

周德富:“賈場長,這麼說,我還是有點兒擔心。能不能以連喜為骨幹,選幾個家庭搞試驗,這樣,風險也小些。”

賈述生:“我們要研究探索出適合國營農場搞聯產承包的路子,現在看,直屬分場的農業機械畝均馬力、土質、人均占有土地量、勞動力狀況等這些主要生產要素,差不多是小江南農場的平均值,試驗成功了很有推廣的價值。”

李開夫:“賈場長,你們各位領導再考慮考慮,這每畝地回報七十五元的利稅費可不少啊!人家農民土地稅,加上各種基金,還不到五十塊錢。”

賈述生:“開夫,你知道,我們國營農場是最早進入計劃經濟的國營企業,北大荒又是個特殊環境,辦公檢法、辦學校、辦醫院,負擔重啊,話說回來,我們能有盈利,靠的是規模優勢嘛!”

薑苗苗:“我很讚成試點方案裏的指導思想,這個試點不同以往。我們抓典型,扶植起來讓大家學習,給個基本條件,讓他們靠自身能力去實踐。”

連喜握著筆記本點點頭。

賈述生:“薑副場長這一點說得好,我看,應該補充到方案的指導思想裏去。好,大家還有要補充的沒有?”

周德富:“賈場長說吧,黨委定了,我們就積極支持他們去幹。”

賈述生:“大家沒有了,我最後說幾句,今天的黨委會,原則同意關於在直屬分場實行家庭農場的試點方案,希望連喜和開夫同誌根據大家提的建議做些修改,要把這個方案拿到群眾中去廣泛征求意見,最後提交職工代表大會通過。”

賈述生停停,精神振奮起來:“我最後要說的是,連喜、開夫二位同誌能夠舍棄分場場長、酒廠廠長的職務,帶頭興辦家庭農場,這才是真正的向舊的傳統觀念決裂,向市場經濟勇敢挑戰,很值得我們老一代北大荒人學習!”

連喜停住記錄的筆,不好意思地抬了抬頭。

賈述生:“連喜,我曾一度認為,北大荒的開發成規模了,機械化裝備基本完備了,就算成功了。我讓財務科給我報出今年財務決算,又進行了五年來的經濟形勢分析和比較,會後發給你們。你們會吃驚的,如果這樣下去,我們的北大荒會成個什麼樣子,很容易想像出來。所以說,我們北大荒又迎來了新的考驗,也可以說,正麵臨著一場深刻的革命。興辦家庭農場,是不是抓住了這場革命的根本,還不得而知。連喜同誌,這就看你們的了,這可是真正的任重而道遠啊--”

連喜激動地站了起來:“賈場長,記住了!”

2

沿著綠樹成蔭的水泥路,穿著嶄新的春秋裝,魏曉蘭在連喜、嘉嘉的陪伴下,來到了轉盤路的路口。魏曉蘭望著條磚砌成的巨大花壇,不鏽鋼架子的巨幅標語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魏曉蘭問連喜:“這不是去辦公室的路嗎,什麼時候變成家屬區了?”

嘉嘉插嘴說:“魏姨,改了好幾年了。這一片全是幹部住宅,你們家現在住的三大間房子,讓連喜收拾得可漂亮了。”

魏曉蘭感慨地說:“同關裏老家的日子比,這北大荒簡直就是天堂。”

連喜一肚子心事,他抓住機會就做魏曉蘭的工作:“媽,往前一拐彎就到家了,我爸在家裏等著呢。你們這麼長時間沒見麵了,見麵的時候,你就主動一點兒。”

嘉嘉白了連喜一眼:“這話還用你說!魏姨當了那麼多年幹部,啥場麵沒見過!”

魏曉蘭苦笑著說:“連喜的擔心也不是沒道理。那年頭,我也不知道咋的了,就像瘋了似的。我走了以後,連喜他爸替我擔了不少責任,受了不少委屈,他願意說啥就說啥,也算讓他出出怨氣。你放心,連喜。”

突然站住腳,連喜向嘉嘉說:“好事兒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嘉嘉,你也跟我們一塊去吧,大家一起吃個飯,人一多,你一句,我一句,還顯得渾和!”

嘉嘉:“我去好嗎?魏姨。”

魏曉蘭連忙說:“好,你去好,你麵子比連喜還大。有你在,我們可能少些尷尬。”

3

方春家的客廳裏,方春坐在椅子上,似看不看地擺弄著手中的《北大荒日報》。

“爸--”連喜大步跨進屋裏,側身一讓,大聲喊,“我媽看你來了!”

方春放下報紙,摘下老花鏡,慢悠悠地起身,臉上絲毫看不出喜悅的神色,像迎接客人一樣地伸出手去:“來了,坐吧!”

魏曉蘭搶上一步,握著方春的手,瞧著他的臉說:“見老了,見老了,你可老多了。”

向魏曉蘭的臉掃了一眼,方春鬆開手,點了點頭,呆板地說了一句:“你也老了。”

跟在身後的嘉嘉趕緊上前,把用紅紙紮在一起的兩瓶“坊子老窖”酒往桌子上一放,對著方春說:“方叔,這是我魏姨特意從關裏家給你帶來的。”

方春不經意地看了一眼,說:“謝謝你了,你費心了。連喜,給你媽倒茶。”

“哎呀,方叔、魏姨,你們這邊坐,這邊坐。坐近點兒,好嘮嗑。”嘉嘉連推帶拉,將方春和魏曉蘭拉到沙發旁。

魏曉蘭和方春隔著茶幾,坐在兩張單人沙發上。

連喜將沏好的茶水端給魏曉蘭,說:“媽,喝茶。”

嘉嘉說:“連喜,你陪你爸、你媽聊天,我去弄飯。方叔、魏姨,你們可別嫌我的手藝不好啊!對了,你先來一下,告訴我東西都在哪兒。”說完,她轉身進了廚房。

瞧著嘉嘉的背影,魏曉蘭說:“這閨女可真懂事。”

方春說:“是啊,隨她媽。”

方春一句看似平淡、其實是極讓人難堪的回答,將魏曉蘭噎了個大紅臉。

沉默了一會兒,魏曉蘭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說:“老方,聽連喜說,你在米廠當廠長?”

方春瞧也不瞧魏曉蘭,漠然地回答:“是啊,你一走,我這革委會主任就當不成了。要不是人家賈述生宰相肚子裏能行船,我今天這日子,還不知道咋過呢!”

魏曉蘭的茶水剛喝完,連喜急忙走過來給她斟上,說:“媽,這幾年,米廠的事,算是把我爸給累苦了,不然的話,還想到山東老家去接你呢!”

瞧了瞧連喜,方春想說點什麼,可是,嘴剛張開,又改變了主意,苦笑著搖了搖頭,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自言自語:“哎,人世間的事兒,就是這麼讓人理解又不理解,過不去又過得去。”

連喜接著說:“媽,你不知道,現在農場的工作不像王繼善副場長和你說的。文革以後,不少人就像得了懶散病,上班瞎胡混,出工不出力,為啥呢?幹得再好,你也多拿不了一分錢。米廠、油廠、酒廠、豆腐坊那些場辦企業十個有九個虧損,種植業呢,常常是豐產不豐收,家大業大,浪費點沒啥的思想可不得了了。”

方春:“連喜,你說得對呀,我看也是,有些人就是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那股子勁兒。北大荒那豐收田野好看,是張外皮兒,我是看透了,要是再不整治整治,就要讓債務壓趴下了。說實話,我管的廠子還好一點兒,我是下了一點工夫的,是想把工作幹得好一點,為啥呢?是為了還債呀!我說的這個債,是指過去,做了那麼多對不起大家夥的事,再不好好幹,在北大荒,還怎麼扯著這張臉皮活下去呀!”

魏曉蘭說:“老方,你還恨我吧?有怨有苦你就訴吧,說完了能痛快點兒!”

連喜趕忙接上茬:“媽,我爸不說,你還引頭,過去就過去了嘛,還說那玩意兒幹啥!”

方春攔住連喜,說:“連喜,你別打岔了,讓我和你媽說點正事。”

轉過頭來,方春瞧著魏曉蘭,神色莊重地說:“連喜他媽,你說得對,我是說說心裏痛快。有時候,想起來,是恨不得咬你兩口才解恨。想想,我也是自作自受,咱倆腳上的泡都是自己磨出來的,有些事情不能全怪你,我也有責任。話說回來,連喜是你生的,他管你叫媽,你們之間怎麼親熱我都不管。我想了又想,咱倆不可能再是夫妻了,你過你的,我過我的。高興了,你到我這兒來坐坐,我不攆你,連喜幫你,我不幹涉。我說這話,你也別生氣,別怪我,我也不上火。”

嘉嘉一手端著一盤菜,從廚房裏出來,高興地說:“連喜,放桌子!飯好了,一邊吃,一邊嘮著。”

沉悶。

電話鈴響了。

方春起身,拿起聽筒,“啊,是俊俊啊,咋才來電話呢?我都等急了!怎麼?二妮和張愛寶都到了,三缺一?好,我馬上就去,馬上就去。”

放下聽筒,方春對連喜說:“我和你媽,把話都說清楚了。你們吃吧,我出去湊個局,打個小麻將。”

轉過頭,方春對嘉嘉說:“謝謝你了,嘉嘉。你能陪著來,我已經很滿足了。”

連喜急得大聲說:“爸--”

魏曉蘭歎了一口氣,說:“算了,連喜,你讓他去吧。”說著,兩行眼淚從臉上流了下來。

4

李開夫家的小客廳裏。

李開夫給連喜倒了一杯茶送到他麵前,說:“你爸就這樣走了?那,你媽呢?”

連喜苦著臉說:“那你說,我媽她還能在家住嗎?連夜我們就回了八家子。昨天,我媽她整整地哭了一夜,一個勁地埋怨自己,咋勸都勸不住。”

李開夫說:“你爸這招可是真夠絕的,不打不鬧,就是不理。看來呀,你爸真的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要是想在他們倆之間架個通心橋,恐怕是夠嗆了。”

坐在桌子邊上看書的小穎把書往桌子上一放,生氣地說:“我看架不了就不架。要是放在我身上,我早就不管這事了。他們愛咋的就咋的,聽他們一說,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是挺煩人的。”

連喜放下杯子,瞪起眼睛,說:“小穎,話怎麼能這麼說呢?”

“我這麼說怎麼了?”小穎拍拍桌子上的書說,“我說你真該多到書店裏去轉轉,像你爸、你媽這種情況,雜誌上、書上介紹得多了。他們倆之間,本來感情基礎就不好,又分開了這麼多年,你何必一定要讓他們合到一塊呢?聽我說,這人活著,自己覺著怎麼舒服,怎麼愉快就怎麼活著,幹什麼老幹那種不情願又別別扭扭的事兒呢?”

嘉嘉站起身,瞧瞧連喜,又瞧瞧小穎,說:“小穎姐,連喜本來就夠難受的了,你還說這些用不著的!大道理誰不懂,可是攤到誰身上,誰都接受不了。你們家薑阿姨和高叔叔,三天兩頭就鬧唧唧,那你也肯定不願他們分開。”

小穎一翻眼睛,說:“那有啥!過不到一塊兒就分。今天早上,他們倆又吵吵起來了。一個說試點一定要搞,一個說試了也是白試,倆人說說急了,把碗都摔了。我就跟我媽說,反正你在小江南有宿舍,幹脆就在那兒住,連星期天都不回來,看我爸找誰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