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旅社櫥頂上有一隻老鼠嚇了我一跳,然後是持續不斷的潮水聲讓我渾身發緊。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教授已經不在屋內,鄰床的被窩頭空空地蜷著。天色已晚,外麵的黑暗漫進了窗內,有人在遠處唱歌,那個歌聲穿越臨晚霧靄,顯得異常高亢。空氣中除了有一股海腥味,我還聞見了一股嗆鼻的煙草氣息。斑駁的牆上有一幅美人圖,圖上那個搔首弄姿的美人身後有一片海,藍藍的,那正是我向往的海,可是,我站在窗前回想起渡船駛過的卻是那片翻騰的濁水,馬上我的體內開始一種微妙的蕩漾和翻卷。
窗玻璃上映著我的臉,我第一次發現我的臉是那麼的蒼老,這張像陌生人的臉使我大感吃驚。要知道,我才二十一歲啊。就在我遲疑於自己的青春的時候,教授回來了,他沉著臉,要我準備一下。
我們是從羅城西側鵝浦裏乘船過來的。我的眼角還閃現著遠眺中得來的島上風光,似乎近在咫尺,並且像起初那樣向我駛了過來。它愈來愈大,愈來愈近,很快就又貼了過來,像貼住了我們當時的船舷一樣。還有那些在山上行走的如蜉蟻般的人物一下子放大了,在你的麵前站定。在船體由於岸的回彈而引起的搖晃中他們腿腳那麼輕快地一彈上了船。
我似乎又一次看見峽穀的背後一排又一排的房子,那門楣上掛著簡易的木板,那紅漆書寫的某某旅社的字樣。我記得房子門前鋪著亂石,屋後有高高的樹木,在掩映的樹叢背後便是我們曾駛過的那海麵,在樹木間能見到那些慵懶的色彩。偶爾的濤聲卻似乎越過樹梢清晰可聞。地麵上似乎一直濕漉漉的,閃著白沉沉的光亮。
風吹動了窗玻璃,白光搖曳了一下。
“我們要出去一趟。”他說。
我問:“到哪裏?”
他說了一句:“箱岩坡。”
關於箱岩坡我隻有感性認識,這來源於我的教授平素的言詞。這是一個很美的地方,記得教授在一次課堂上說,箱岩坡,怎麼說呢,那簡直是世外桃源。因此,教授告訴我他願意帶上我的時候,我快活的心當時要跳了出來。
我永遠記得那個午後,我正從實驗室出來,走在校園的甬道上,密匝的桂花香味包圍著我的嗅覺,花蔭濃重,浮在我的臉上。校園裏一個個美麗的少女從我的身旁走過,我能夠聞見她們細膩的體香,在她們輕盈地走動時,一陣陣地播送著。教授從車棚那綠色的石棉瓦下露出他寬廣的額頭,他喊住我,“張禹,等一下。”教授鎖好了車,然後從斜坡的小道走了下來。綠色的灌木長到了我們的腰間,上麵花團錦簇,教授告訴我這個好消息後,我覺得自己的手心充滿了汗水。
教授一定在我的眼神裏看出了我的感激之情,是啊,誰願意放棄這一次難得的機緣呢。緊接著,教授幫我在係裏辦好了手續,在係裏,這幾乎還是一個先例。就在那個時候,有人開始說我可能會留校。而且說的有鼻子有眼睛,連我自己到最後也相信了謠言。顯然這是一個可笑的謠言。因為兩年後,我帶著兩個沉重的行李箱回到了羅城。當我站在站台上等車的時候,我的那些大學同窗才醒悟過來,我的命運並不比他們好到哪兒去。看到我拖著行李箱行走在風中,他們的臉上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其實命運和幸運是兩碼事,我一直相信這一點,而他們,卻將這兩個概念混淆了,而且混淆得不輕。
2
我對這個年輕人很有好感,可以毫不隱瞞地說完全是出於一種隱秘的內心。當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校園的草坪上,他正在和一個女生交談,他們似乎是老鄉。他倆說話語速很快,音調堅硬,看樣子像是一次意外的相識。他打著手勢,那個女生很認真地聽著,然後補充了幾句。
實際上,他們正是在談論著我和我的課程。因為我的“動物與人”的公共課吸引了很多同學。許多外係的學生都趕來聽,我知道它的影響現在已經波及了整個落城大學。當然,我感到很高興。先是那個女生認出了我,否則的話,我會從他們的體側走過去。那個女生的名字我已經忘了,那是一個很一般的女生,算不上標致的那種。引起我的興趣的是眼前的這個小夥子,他使我仿佛看見了我年輕時候的影子。他的四方而略長的臉膛,以及修長挺拔的身材,我向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