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5

鎖歡你好!

我現在在旅社裏給你寫信,旅社盡管簡陋點,但是總比過去好多了。那個時候還沒有什麼旅社呢。我們是下午四點鍾左右上島的,兩點多鍾下車在鵝浦裏等船,船在海上走了將近兩個鍾頭。我站在欄杆前,海上的風吹著,我馬上就想起了自己二三十年前來此地的樣子。島上的風光還是那麼美,雖說是秋天了,一點也沒有枯秋的感覺。說一句心裏話,當時是很想把你也帶來玩一玩的,權當作觀光一回。可是我怕別人說閑話,其實也沒有什麼。你知道,我這個人就是愛麵子。我一輩子吃了麵子的不少虧。再說,你的身體也不允許,後來考慮來考慮去,就隻帶一個助手。小張是一個不錯的小夥子,他使我總是想起我的過去。跟他在一起,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感覺有點說不清楚,大概是我在潛意識裏把他當做我的影子的緣故吧。他現在在我的旁邊不遠處,正伏桌寫著什麼呢。或許是給他的女朋友寫信,或許正在寫他的那篇小說。我是聽那個成青說小張喜歡寫小說的,你還記得成青嗎,那個活潑的女孩子,那一次到我們家去,你說她像我的朋友成燦陽的那個。其實她就是他的女兒。我好像告訴過你。

島上的天氣稍微有點冷,大概是因為四麵環水的緣故吧。我有點感冒了,我們到這兒之後,都感到疲憊,你想想一路舟車勞頓。你要是真來了還不一定受得了這個罪呢。我們一進旅社,撲上床就先睡了一覺。被薄,大概是那個時候睡沉了,受了風涼。不過,請不要擔心,剛才服務員已經又給我送來了一床被褥。被褥不怎麼幹淨,上麵斑斑點點,還濕漉漉的。我不想蓋,小張非要我蓋上。在島上,染上病,要藥沒藥,無疑是一個大麻煩。當年的情景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我隻有聽他的話了。

下午睡醒後,原本打算去箱岩坡的,可是一下子竟然找不到原來的路了,我記得,過一個小石橋,然後右拐彎進了兩個峽壁間就到了的。可是石橋早就坍了。那裏僅有一堆亂石,上麵隻有燒烤的痕跡。或許我記錯了吧,可是我堅信自己沒有。我的記憶力你也知道的,不說驚人,至少也算得上是可以的。我琢磨了半天,仍不得其解。

天晚了,我又擔心回不到旅社,就放棄了尋找,和小張回來了。我們在旅社招待所裏吃的晚飯。餐廳裏隻有個把人,很冷清。現在經濟滑坡了,島上的日子也受了影響。廚師是一個很健談的瘸子。但是走起路來一點也不像,手裏的菜盤子滴水不漏,是一個不簡單的人。他的手藝也不錯,菜做得很有味道。小張本來要打算點個龍鳳呈祥,這是一個菜的名字。你知道我是不吃蛇的。我和蛇打過不少交道,我從來不吃它們。小張是想嚐個鮮,蛇肉是很鮮的。可是遺憾得很,人家不做了。說是慘淡經營,人手又少。又說國家不準了。我看這不是充足的理由,大概老板看出我們是什麼人物了。

好了,今天就說到這兒吧,我感到困了,明天還要辦正經事。我擱筆歇了。小張他還在桌上忙乎著,年輕人有的是精力。真是歲月不饒人啊。

祝好

景唐

19××年11月5日晚上旅社燈下。

又及,小莧身體怎麼樣了?也祝她好。

6

霧下得很大,幾乎像一層紗一樣裹住了橋邊的一棵楓楊樹的影子。先生站在那兒很久了,腳下是歡騰的水聲,楓楊樹的葉子是金黃色的,又一片樹葉落了下來,它緩緩地下墜著,然後落在了水麵上,一會兒工夫就不見了影子,水帶著它跳下了澗水奔向了前方。其他的樹葉還在枝梢上搖晃著。風過來了,整個樹仿佛在笑。大霧彌漫中,先生聽見前方有人聲傳了過來。他甚至清晰地聽見衣袂翩然的聲音。但是一會兒工夫,聲音就消失了。先生愣愣地站在石橋上,等待著霧散。他看了看天,天空的太陽模糊地轉到了頭頂,現在隻依稀地看見了上遊的一節河麵,長長的水草鋪滿了熱氣騰騰的河麵。除了白亮亮的水,他再也看不見任何事物。這使他有點緊張。這個像夢境的地方使他感到十分的不安全。

先生確實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他咳嗽了一聲,隨後不久他的耳朵裏回蕩起那聲幹澀的嗓音。先生知道那是自己的回音。

麵前的霧仿佛越來越大,先生感覺到了自己的頭發上開始有霧珠。他用手抿了抿頭發。彌漫的大霧將前麵的天空與河麵連在了一起,看上去仿佛天由上而下直瀉下來。

先生決定往回走。

先生沿著原路走回了灃的家。灃正在洗衣服,她坐在門前的溪水邊上。灃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她的嘴角帶著一股難以馴服的野性色彩。她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先生看不清衣服的質地,大概是那種腈綸的。但是先生能夠看到灃,這個島上女人豐滿的胸部。她在搓衣石上搓著衣服,她的胸部一顫一顫的。這令先生有點心動。

灃看見了先生,手上滾動的衣服停了下來。她的聲音細細的,亮亮的。先生,轉過一圈,怎麼樣,感覺好一點了嗎?先生點點頭,說,好多了。島上的空氣真好。可就是霧大了一點,否則的話,我還可以再看看你們這裏的大好風光。風光?灃聽後咯咯地笑了起來,甩了甩潮手,繼續說,就這個樣,你剛來覺得新鮮,您如果在這裏住上一段日子就會膩的。先生想問問她,關於囟簧的故事。可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決定找一個適當的機會問一問她。囟簧是一個傳說。先生,藥已經煎好了,放在屋裏的桌上。說著,灃又開始搓洗手上的衣服,先生跨進門檻的時候,他聽見河邊的搓衣石上響起了激烈的搗衣的聲音。他的內心湧上了一股甜美的東西。

先生覺得灃是一個迷人的島上女人。其實灃也是先生上島後見到的第一個女人。

先生沒有想到島上的霧這麼大,否則的話他還會停留在對岸鵝浦裏,如果在那兒的話,處境要好得多。最起碼他還可以聽見遠處的海麵上由遠而近的櫓聲,或者實在不行的話,他還可以到那個漁民家去。他的確不熟悉這裏,島上的路,在霧中幾乎埋伏著危險。

如果不是灃的話,他會一直掛在那棵樹上。

“我覺得腳下一滑,曉得壞了。身體直往下掉,風直往上竄,我想我大概死定了。虧了一棵樹。否則的話……”先生還想說什麼,可是疼痛卻使他齜裂了牙。

“您也真是命大啊。”灃給他敷藥,先生感到了一股冰涼,空氣中彌漫著草藥的氣息。

如果不是她,自己真的命歸黃泉了。先生心裏一陣感激,他坐在屋裏的長凳上,看著坐在門口河邊搗衣的女人,端起了藥碗,仰起脖子一口氣喝了藥。

7

大概是生床的緣故,我過了很長時間才睡著。教授在鄰床翻了一個身,臉朝向牆內,並且開始打起鼾來。灃,那個島上的美麗女人在我的腦海裏,我想像著她是怎樣將先生抱下樹的。先生軟軟地癱倒在她的懷裏,那片溫暖的海裏。我被這個細節弄得輾轉難眠。屋內是黑乎乎的,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我睜著眼睛盯住黑色虛空中的一個點。那個點上,穿紅衣的灃正在用力地捶打著衣服,她的神情專注,臉部靜謐,然後忽然又爽朗地笑出聲來。她邊笑,邊搗洗著衣服,笑聲在那衣服上,石頭上四處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