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認真聽著,當我說到繁花過眼,宮城瓦礫時,悲苦之情更是難以自己,舉碗再飲,為國憂為民思的淚水混入酒中,直喝入肚內。同聲合淚,何其悲壯。
我看著他,不過四十一歲年紀,在曾經的那個年代,這個年紀正是風華正茂時候,而文天祥,卻在此刻顯出垂垂老矣的倦怠。
酒壺斜倒,美酒在桌麵流淌,濃烈的香氣隨著紅燭在小閣裏搖晃,醉意一股股衝上腦子,瞪眼看去,模糊的燭光中,麵前這人臉龐上流瀉著深入骨髓的痛苦。
按捺不住氣憤,我大聲說道:“真所謂行惡得善,大漢和大宋,兩個策略,兩種結局。前者背負‘窮兵牘武’的罵名,暫時勞民傷財,卻求得幾百年安寧。後者看似‘仁德’,卻帶來生靈塗炭,橫屍遍野。文公勿要傷悲,大宋厄局有其根深蒂固的症結,不是你一人能治愈的,你也獨自支撐不起。安心吧,不必為此自責。”說罷,舉碗敬他。
文天祥聽我一席長篇大論,早已呆住了,沒看見我的動作,隻怔怔緊盯遍是酒漬的大紅木桌,在燭光裏陷入沉思。
不等他回過神,我一飲而盡,也不道別,扶住樓梯搖晃著往樓下走去。推門而出回頭看去,閣樓裏的文天祥孤孤單單,瘦削身子在燭光搖曳中,坐成了一座沉默的雕塑。
趁醉縱馬疾馳,穿堂寒風一陣陣襲來,酒後身上發虛,渾身都覺冷得刺骨。我將衣衫往裏緊緊,伏低腰貼在頑主背上,以期能抵擋股股寒風。因為受冷,頭腦便也清醒了許多。回憶起在好又來食府與文天祥交談的情境,心中又湧上許多愁緒。
天祥深受儒學之害,是個不知妥協為何物的正論家,堅定的主戰派。偏執於自己的信念,禁錮於社會的道義責任中,一生忠君事國,以維護大宋天下為已任。而這信念和義務卻讓他自身產生了一個矛盾。因為此,使他覺得自己有極強烈的道德義務挽救大宋挽救天下百姓。但朝局由主和的賈似道把持,政見不同,不會容忍主戰派中堅的文天祥在朝庭裏占據重要位置。於是文天祥的政治抱負無處施展,眼睜睜看著大宋一步步被元朝吞噬,除了拉起一兩支義軍作螳臂當車外,再無辦法作出根本的改變。明知道一兩支義軍對於整個抗元大業無濟於事,但除此外自己空有救國良策,在賈似道掌權期間屢被壓製,根本幫助不到大宋什麼。
在報國無門的情況下,更是無法放棄。來自傳統禮教的道德義務感逼迫自己全力維護大宋,於是一次次地抗爭,一次次拉起義軍,再經曆一次次的戰敗,這種以一人之力想獨挽狂瀾的努力當然徒勞無功,於是乎,他的無力的、在矛盾中反複掙紮的悲痛,會是如何深刻痛切,便可想而知。文天祥此人正是這悲劇時代製造出來的悲劇英雄。
頑主奔馳前往,帶出猛烈的風,裹緊的袍子禦不過酒後寒冷,便在大街小巷的穿行中,回望背後一盞盞迅速消失的紅燈籠,我幾乎傷心得流下淚來。
尊敬的文英雄流芳百世,在前生,我便知道他“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決心,可是現在,我隻看到一位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孤單之人。
英雄都是悲情而又孤獨的麼?我在同情他。跨下頑主卻於此時頓住四蹄,醉眼望去,麵前鮮紅的宮門大開,十二盞大紅燈籠發著暈黃的燭光,簷下等候的小蕭歌、陳昭、蘇墨笑著跑了過來。
蘇墨看都不看我,一把將我抱下馬背,扶住了往行宮而去,蕭歌緊跟其後,拉著我的手,撇著嘴指責我又喝了那麼多酒。我笑著,陳昭卻在後麵叫道:“等等呀,等我把馬兒放廊裏了一起進去呀。”
宮門前的二十名侍衛也圍過,舉右拳按胸,大聲唱諾:“見過大將軍!”
十二盞紅燈籠照耀,二十隻右拳上的鋼鐵護腕閃閃發光,在醉眼中聚成銀白的虹。
我是英雄麼?不知道。可我知道自己不孤單,便是成為英雄,我也不會是悲情英雄。
扶住蘇墨肩頭,拉著蕭歌,從侍衛身前經過,突然放聲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