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多佳麗。臨堤台榭,畫船樓閣,遊人歌吹。十裏荷花,三秋桂子,四山晴翠。使百年南渡,一時豪傑,都忘卻,平生誌。可惜天旋時異,藉何人、雪當年恥。登臨形勝,感懷今古,發揮英氣。力士推山,天吳移水,作農桑地。借錢塘潮汐,為君洗盡,嶽將軍淚。”
時近黃昏,夕陽殘暈下亂雲未收,殘霞似錦,妝點著美麗西湖,隨夕陽下山,慢慢地一切失去色彩。西湖水光茫茫,無邊無際中與蘇、白二堤渾為一色。
王寶玉站在堤壩邊,眼見夕陽便要收起最後一絲光線,使麵前的風景顯出殘杯冷炙似的淒迷,不覺悵然若失,不由得唱出那首曲兒。唱過之後才想起來,這曲兒還是好友陳德武六年前所作。
他身邊站著一位身形欣長的男子,著一襲紫衫,腰纏蟠莽玉帶,手裏拿把金骨綢扇,渾身的珠光寶氣。雖說到了初春,天氣仍乍暖還寒,其他人尚需添置衣服的時候,而這位富貴公子卻搖著綢扇,也不怕這春寒料峭節凍壞了他。
富貴公子倚著堤邊石欄為王寶玉叫好:“寶玉兄才思敏捷,這首好詞流傳開去,坊間女子又該為你傾倒了。”
王寶玉聽他如此說,臉現羞愧,揉揉泛起紅暈的臉龐,向前跨進半步,半個身子探出堤外,回頭對男子歎道:“我怎做得這種詞兒,平素盡幹些荒唐事,早荒廢了學問。這詞是陳德武所作,剛才目有所睹,隨口念了出來。”
這番話說完,臉上紅暈消下,瞧著身邊玉樹臨風般的男子,問道:“袁公子與德武兄相識,家父也稱你為絕世奇材,天之驕子,可我怎的就沒聽過你大名?”
那人笑笑,側頭望向別處,嘴角上翹,竟顯出一絲‘用得著你知道嗎’的不屑神情,回道:“寶玉兄弟別叫我公子,恁生分了吧,還是喚我黃生。名頭麼,本來就不響,兼得窩在家裏很少出門,除二三人熟人知道外,袁黃生三個字隻怕再無其他人曉得了。”
王寶玉追問道:“象你這般文彩武功樣樣出色的人物,怎麼會隻有二三人知道,難不曾隱名埋姓,換了名字的?”
袁黃生一怔,突然顯出不豫之色,臉沉下去,轉回頭盯著王寶玉,竟有了些不怒而威,冷冷說道:“名字不過符號,知道我叫黃生就是了。問那麼多有何用,別再問了。”
不過多問一句,竟吃鱉曲,王寶玉不禁有點生氣,也沉下臉不理他。悶了一時,又在心裏默念陳德武的詞。想起這位平生最好的朋友遠去江北,西湖中的蘇白二堤又於夕陽下漸漸模糊,昏暗的暮色悄悄籠罩整個大地,使天地間充斥著隱晦曲折的意味,自己的臉色愈加變得黯淡。
袁黃生理也不理王寶玉的情緒,回轉過身,學他樣兒,將身子探出石欄,看湖水輕擊堤壩。
兩人話不投機,都閉了嘴,靜靜等候西湖隱去暮靄之中。良久過後,堤壩柳林傳來一片踢踏腳聲,越來越近,於是扭頭去看,透過枯黃敗落的柳枝,暗淡昏然的靄霧裏鑽出三個人影。
衣袂扇動,那幾人快臨了身邊。眺望過去,當先那人瘦削身材,臉龐藏在霧氣裏看不真切,可他步履奇快,舉手投足大開大闔,每一落腳皆騰騰有聲,一雙眼睛穿過迷霧,仍見精光四射。
袁黃生在耳邊輕輕說道:“這人軍旅出身。”
王寶玉也有同感,如此硬朗的作風,惟有經過軍伍生涯的人方才養得成。又打量,第二名男子同樣瘦削,不徐不急跟在後頭,腳步輕鬆寫意,但始終與前頭那人相隔三尺之遙,仔細觀察,這三尺竟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心中駭然,此人必為內家高手。袁黃生在背後笑了兩聲,不說話。王寶玉卻知道,他也看出這人的功夫了。
還有一名年青美貌的姑娘落在遠處,模模糊糊,連身子都隱在暮靄裏。
他們走得更近了,借著湖水反射的光芒,王寶玉便發現,疑似軍人的年青漢子年紀與已相近,清秀臉龐帶著淡漠神情,用根黑絲巾綁住濃密頭發,再著一襲普普通通的青衣,腰間也隻捆一根同色的綢帶子,渾身再無其他裝飾。比常人略瘦,全身上下並無出奇之處,可他來到這處堤岸,和自己一樣俯到欄杆上,卻立即使自己感覺到一陣強烈的壓抑,直叫人不敢直視於他。
王寶玉扭頭看看袁黃生。見袁黃生之初,他也曾帶給自己這種感覺。可袁黃生於無形中施加的壓抑畢竟有稽可尋,聽父親說,他出身尊貴,其人周體富貴,便是麵目上常常流露出居高臨下的表情,橫眉冷眼,仿佛世間之人都該拜他麵前。
可剛來之人沒有絲毫異樣,處處與常人相似,打扮極為平常,象極了一介書生。可仔細琢磨,這人神情不似袁黃生把驕橫掛在臉上,卻雍容優雅,一股氣度自然而然溢於形外。在這種仿若天生的派頭下,普通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竟讓人覺得自己定是走眼了,認為那衣服肯定不普通,說不定價值千金。
王寶玉偷偷一笑,自嘲道:嘿,這就是人的奇怪心理。然後又暗自歎氣,唉,自己也算臨安城中有數的公子哥兒,可和他們一比,卻象一名鄉下的土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