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薄的淚水滑過肮髒臉頰,衝出雜亂的白痕,流去嘴角,混和那裏的血液,滾得整個前胸都是。
他在大哭中大笑,肩頭激烈聳動,渾身不停地顫抖,哭一回笑一回,斷斷續續的哭聲象淅瀝雨水,澆到我心頭。
長歎了氣,我回頭對蘇墨說道:“送他去北洋吧。”
王龠嚎啕著對我大聲喊叫:“不去不去,王龠完成了使命,再無遺憾,正死得其所。”
突然又一陣大笑,“哈哈哈,文及翁被我殺於臥室,燒陳宜中官府,又燒死五六名下人,我這條命早該還給他們了。大將軍殺了我吧,做下許多惡事,王龠沒臉活在人世間了。”
我轉過身往外走,說道:“去北洋吧,在那裏好好地住下,絕無人敢傷害你。隻不能外出,永遠生活在院落裏。唉,就算那是還自己的報應。”
邁出這間地下密室,我黑著臉去了陳宜中那裏。這人消除政敵,已連邀了我好幾次。
柳眉兒片刻不離我左右,蕭歌欲要跟上來,卻被勸之:“姑娘尚小,那地方還是不去的好,在家陪哥哥蕭吟好麼?”
蕭歌小嘴兒一撇,不滿道:“哥哥成日與胡應炎、陳昭混作一堆,哪有工夫讓我陪。哼,你一來府裏,便奪去子清大哥,討厭得很。”說罷,翻個白眼,也不走大門,一踏小小的腳,竟越牆而過,翻回驃騎大將軍府,隻把那批衛戍親兵驚得目瞪口呆。
領著得意的柳眉兒,還有不言不語的蘇墨,三個人縱馬橫城而去。
夜沉如水,動蕩後的臨安很快恢複了秩序,表麵波瀾不興,看不出任何異樣,更沒有北敵壓境的緊張。由於春節臨近,市民們一如平常,舉家上街市購置年貨;同道好友或三五成群在天橋坊間圍觀藝人雜耍,看到精彩處便發出陣陣暴喝;或有不甘寂寞的,趁黑踏入深巷,東一家西一家鑽進穿出,去尋花問柳;還有不羈的浪子手提酒壺,邊喝著酒邊當街行走,酒酣時便以為自己成了深諳魏晉遺風的達人,在大庭廣眾之下狂呼亂叫,絲毫不顧周遭的厭惡眼光……
元軍攻勢如風,勢如破竹一路打來,周邊鄉鎮或降或破,三路大軍已漸漸完成合圍。而今夜的臨安仍然繁花似錦,甚至比平時還要熱鬧幾分,吆喝聲、叫賣聲、嬉笑聲、鞭炮聲處處串響,人群中歡聲雷動,掌聲四起。大街上不管認識與否,碰見了便相互作揖道好,個個喜笑顏開,全然一派和平昌盛氣象,一付*泛濫的光景,新年吉祥的如意模樣。
酒紅燈綠之下,臨安全城炮仗聲此起彼伏,人流川梭中不時發出陣陣歡笑,酒廝裏高朋滿座,勾欄處人影綽綽,當真熱鬧非凡。
這城市的快樂景象卻掩飾不了暗暗湧動的頹唐。人們行走之間笑鬧之餘,嘴角眼尾不經意流露出絲絲驚恐,轉身背麵時臉上帶著無法掩飾的憔悴,無不透出南宋皇城臨死前的回光返照,也許大夥兒不過醉生夢死罷,就如秋海棠凋謝前那一刻的綻放,而後,所有光彩與奪目的繁華齊歸於寂滅。
縱馬在城中奔馳,側目再看,那黑暗旮旯裏蹲踞一群群麵黃肌瘦的難民。這些四麵八方聚來臨安的流徒之人,本地居民卻不屑一顧,極少援助他們。於是乎,在寒冬臘月裏,他們隻能用雙手團住肌瘦身子,以抗江南無處不在的陰冷,用冷漠眼睛看著街中的熱鬧景兒,一張張肮髒臉上露出聽天由命、已對命運完全失望的漠然神情。
其中一個二十幾歲年紀的少婦敞開破爛胸衣,把懷裏嬰兒包在裏頭,一邊低聲唱著兒歌,希望藉此讓自己的孩子不再哭鬧。嬰兒在母親的歌聲中終於慢慢止了泣音,燒得滾燙的通紅小臉卻在寒風裏不停抽搐。也許是餓壞了,那小嘴緊緊han住嫩小手指竟不肯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