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宜中到底是丞相,即使惱羞成怒得雙眼都赤紅,卻很快恢複了平靜,拉過身邊伎兒,一邊叫她唱小曲,一邊拾起幾上小點吃著,漫不經心說道:“王龠麼,他早跑出臨安了,說不定自殺也未可知。老夫不明白你說的弟弟是什麼意思?”
我輕輕兒一笑,也喚來玉兒姑娘,拉著她的柔嫩小手,遞去酒壺邊,先說:“玉兒來斟酒。”
因李玉兒在邊上,我也裝出隨意模樣,隻隱去了王龠名字,淡淡回答著陳宜中:“那人沒跑,三天前還在我府中。這弟弟麼,是他說的,還寫了字據,默了家譜,簽字畫押的證明。嘿嘿,他告訴下官許多有趣的事,得空了,下官便找丞相大人好好兒講講吧。”
柳眉兒從蘇墨那桌湊過來,這女子與文天祥共舞,情緒很好,酒便喝得多了,醉醺醺的和身趴到我背上,星光眸子象含滿了水,癡笑道:“蘇俠士不苟言笑,奴家坐他旁邊無趣得緊。丞相與公子剛才說有好玩的事,說給奴家聽聽成麼?”
李玉兒已將倒滿了的酒杯請給陳宜中,便見陳宜中那隻端著杯子的白皙幹淨的手,發出時不時的顫抖。
就著燭光往上瞧了,那張胖臉眼尾處跳得更加急促,眼裏精光緊緊盯牢我,流瀉出強烈的恨意。
秀王、張世傑、文天祥, 這一群人都喝多了,鬧鬧哄哄,一會兒喚歌女獻藝,一會兒叫再抬兩缸酒來,劉師勇以為賈似道一死,與元決戰必不可免,尤其的高興,直叫喚:“還有姐兒麼,去,給本將軍再叫兩個來。”
卻誰都沒注意這張案幾的刀光劍影。
集芳軒內十八支粗如嬰臂的紅燭在搖晃,隨著光線彌漫,這處地方到處飄逸著酒香、歌聲、嬌嗔、歡笑、胭脂氣,還有女人的體香。
我一直笑,借著酒意回望陳宜中。四道目光便在氳氤氣息裏撞得鏗鏘作響,相互逼迫,毫無退讓。
柳眉兒似乎沒有發現異狀,猶自嚷道:“說嘛,說嘛,大家高興麼。”
柳眉兒溫軟身子緊伏我背後,也許她嫌李玉兒在旁邊礙著自己了,便推推李玉兒。
李玉兒閃去一邊,這位臨安的名伶發現我與陳宜中的碰撞,笑上仍掛著笑,身子卻發出不讓察覺的顫抖,連忙咳嗽兩聲,穩住神情,細聲細語的問宜中丞相:“大人,酒涼了,叫下人們回爐再溫溫吧。”
陳宜中終於醒轉,轉首嗬嗬笑兩聲,對李玉兒點頭,示意她去溫酒,又回答柳眉兒的話:“子清講起一個早該下地獄的人,卻說自己認識他。老夫便問,子清啊,你在哪裏認識的呢。他還沒說,眉兒姑娘先猜猜,子清會怎麼回答?”
他問著柳眉兒,不待我有何反應,也不等柳眉兒說話,微笑盯住我,沒有停歇地說了下去:“老夫倒猜著子清怎麼說了。下地獄的人麼,當然是在地獄裏認識的。哈哈,下阿鼻地獄,下拔舌地獄,入油鍋,上刀山,曆了肉山血海,方能見著地獄裏的人。”
微笑中的話冷若冰霜,柳眉兒伏在背後的嬌小身子突然繃緊,哇一聲吐出大口穢物,越過我的頭頂,飛濺到麵前案幾上,零零星星,肮髒之極,整個鼻腔裏充斥著難以忍受的惡臭。
那一幹人終於留意當朝的兩位重臣了,搖晃著都跑過來,詫道:“怎的怎的,眉兒姑娘喝醉了?”問罷了,竟不等我們回應,又搖晃著身子溜了回去。
都喝醉了,都以為政爭得以結束,都快樂著,絕沒留心柳眉兒癱軟身子下的我,圍桌而坐的微笑的陳宜中。
柳眉兒嘟嚕著:“丞相欺負人,說那些嚇人話兒。”邊兒上早有蘇墨喚來李玉兒,抬走了她。
陳宜中笑著問我:“那人下地獄了嗎?”
任由下人為我擦拭汙穢之物,笑著對他說:“那人成天吃香的喝辣的,再不用提心掉膽,受某人之命幹些齷齪勾當。嘿嘿,他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下地獄呢?子清我嘛,更不用穿越十八層地獄去找他了。”
蘇墨安頓好眉兒姑娘,坐回桌麵。我起身叫一聲:“諸位大人,徐某不勝酒力,可要告辭了。”
又湊到陳宜中麵前,摸摸自己鼻頭,笑著說道:“那人本來要死的,可他想啊,拚了一世英名不要,為自己哥哥上刀山下火海,結果還遭哥哥說該下了地獄,實在是想不過,便發誓好好兒活下去。”
大笑兩聲,抬頭看一圈往來送我的人,說道:“各位大人,徐某隻要力所能及,必定一個個的幫忙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