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是金黃色的,鋪滿大殿之前的廣場,廣場便是一片金黃,那人繞過照壁,腳踏一地的金黃,大笑而來……
“不跪!”
莊子夢蝶不知周,嵇康臨死撫琴廣陵散,阮籍佯狂,劉伶縱酒,常閱古人,狂狷,高潔而悠遊!現在,汪立信是一個對大宋絕望了的狂狷之士。
仲春的風撩亂領口,汪立信散披衣服,露出脖頸上一道紅印。那是他為大宋留給自己的紀念……鹹淳年間,苦於元軍勢大,大宋亡國在即,汪立信以死殉國。
丞相與都督跪拜於柴王駕前,侍衛和宮娥五體投地,日頭東升,陽光斜射過去,殿前台階之上的柴王,傲然屹立,九龍滾身的龍袍金光燦爛。就這樣,身披金光的柴王,看上去象一尊威猛的巨靈神。
汪立信卻狂妄地大笑。
頂著那位威猛得神似的人物而去,汪立信頭發懶懶地繞個結,發絲散亂而輕漫,衣服散披,露出沾滿酒漬有些發黃的褻衣,幹瘦的胸膛急驟起伏,發出焦躁的叫喊:“憑什麼要跪,給誰跪?”
他發現了柴王身上的龍袍,仍舊不緊不慢地走,一邊指著燦爛的龍袍,大聲叫:“你要曉得,你家的王朝是將要下跪的人救來的;你要曉得,下跪的這個人直到如今仍在幫你家拚死奮戰;你要曉得,這個人為你家守穩了半壁江山……”
他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古人誠不欺我,信哉,實也!”
笑聲尖利,穿進耳裏就象一根針,刺得耳膜一陣痛。緊跟著宮牆外“嘰嘰喳喳”的鳥鳴,驚起一樹的昏鴉,原來是被笑聲擾了,烏鴉展翅撲上半空,紛紛揚揚的叫,便連拍翅聲也清晰可聞。
柴王越發惱怒,惡狠狠地盯住狂狷無禮的汪立信,那個人衣冠不整,淩亂的頭發和那身邋遢的裝束,使得汪立信看上去象一個饑寒交迫的更夫。柴王發紅的眼睛立即湧出鄙薄,他非常討厭不修邊幅的人,他一直認為,整潔的作裝一是熱愛生活的表現,二是對別人的尊重。同時這個令人討厭的賤民口出狂言,每個字每句話無禮得能讓他死一萬次。
乍起的烏鴉讓行宮廣場充斥著‘亂’的感覺,叫聲和拍翅聲更使人心煩意亂。柴王皺緊眉頭,嘴角突然斜到一邊,掛上一絲冷笑:“哧……來人,將狂徒斬於本王駕前!”
說罷,又瞪住我,似乎他根本就沒把汪立信放在眼裏,或者說汪立信在他眼裏卑微得不值得去理會。
看著他發紅的眼睛,我還發現他握在腰間的雙手在顫抖,我知道,尊貴的王爺非常憤怒,甚至憤怒得需要通過殺人才能發泄他洶湧的怒火。
但我在笑,微笑。
很好,他們讓我的愛人嫁給我的敵人,他們還奪了我兵權,擄去我對地方的治權,現在,他們開始殺我的人。
陳宜中帶來的侍衛群中鑽出幾個人,殺氣騰騰奔向汪立信,汪立信不認識柴王,卻知道那身龍袍代表什麼,更看見大丞相和大都督跪在龍袍的邊襟之下。可他毫無所動,放肆的大笑,眯成一條縫的眼睛突然流出兩滴淚:“殺吧殺吧,今日殺我,明日殺他,功巨勳爵一個個殺光吧。隻可惜徐子清啊,舍家棄業,忘死拚殺,終究換來個殺頭之禍。蒼天在上,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伴著烏鴉鳴叫,那叫聲尖銳甚至淒厲,宛若冤鬼的述說,他的聲音落入每個人心裏,直讓人的心冷得結成冰。我看著他,侍衛已拿住他的雙臂,髒兮兮的頭顱被侍衛摁到地麵上,他也不掙紮,伸直脖子隻管叫喊:“徐子清啊,你該怎麼辦……”
金黃的廣場上,汪立信的頭顱緊貼地麵,幾個侍衛摁住身子,那具瘦小的身子扭成一條奇怪的曲線。陽光耀眼,鋪天蓋地,我眼中,那曲線鍍上一層金黃,慢慢地,汪立信身披燦爛的金光,與金黃的廣場,與金黃的大地,溶成了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