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世事等蜉蝣,朝暮營營不自由。打破世間蝴蝶夢,休休,滌盡塵氛不惹愁。
富貴若浮鷗,幾個功名到白頭。昨日春歸秋又老,悠悠,開到黃花蝶也愁。
話說魏雲卿上床,見了赤蛇,嚇倒在地。一娘聞聲驚醒,身邊不見可人,口中連叫:"莫冷呀,可曾穿衣服?"又叫兩遍,也不應。揭開帳子不見人影,再低頭,隻見月光映著衣服在地下。忙坐起扯那衣服時,隻見雲卿睡在地下。忙下床來摸時,渾身皆冷,四肢不動,隻口裏微微有氣,不知何故。忙扯下被來代他蓋好,抱住了以口度氣,少頃才伸出氣來。自己才穿上衣服,開了樓門叫起小廝來。那小廝道:"早哩!忙起來做甚?"一娘道:"魏官人肚痛哩,快燒些湯來。"小廝忙起來開門,去了一會,才送上滾湯來。看見雲卿睡在地下,道:"正經床上不睡,在地下舞弄做甚?"一娘接過滾水來,度子幾口下去,漸漸身上才暖,同小廝扶他上床。
小廝才去,一娘複脫衣上床,摟著雲卿偎了一個時辰,方伸出氣來。翻轉身來說道:"嚇殺我也!"一娘心中的一塊石頭才落下去,又不敢勞動問他,隻得又摟著睡了一會,方說道:"嚇殺了!"一娘道:"怎樣的?"雲卿道:"打閃時,見一條赤蛇盤在地下,你睡著了,我要小便,伸出頭看時,窗上月光明亮,蛇已不見。我便起來小解,回來上床時,一手摸著個蛇尾,已是害怕;及揭開帳子看時,見一條大紅蛇盤在你身上,見我來就往被裏一鑽,我故此嚇倒了。"一娘道:"想是你眼花了,我並不覺,你沒有嚇得死,我到好被你嚇死了。你如今好些麼?"雲卿道:"此刻不覺怎麼的,隻是心裏還有些跳。"二人依舊摟著睡,雲卿興動,又要弄了,一娘道:"你臉都嚇黃了,將就些罷,日子長哩!"於是把雲卿捧在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說道:"你這樣個羊脂玉雕的人兒,不知便宜那個有福的姐姐受用?"雲卿道:"你這樣朵海棠花,怎禁得那老桑皮揉擦?"一娘歎口氣道:"這是前世冤孽。就是王大爺也是天生有福的,家裏一個賽觀音的大娘,且是賢慧,又不吃醋。房中有三四個姐兒,外邊又有你這樣個人兒陪伴。"雲卿道:"隻因他做人好,心地上拈來的福分。"二人說了一會,雲卿忍不住,又弄起來了。
隻聽得樓下有人說話,乃是公子差小廝送梳盒來,說道:"大爺送張爺上了船就來了,先著我送點心同梳盒來的。"一娘對雲卿道:"起來罷,莫撞見老吳來吵死。"雲卿遂起來,下樓洗了臉,同一娘吃了點心,才去梳頭。梳盒內一應抿刷油粉,件件俱全,又有個紙包,包著兩根金花簪兒。一娘道:"大爺真是個趣人,無所不備。"梳完時,園丁送花來,二人各穿一枝戴了,攜手來到四照亭看花。夜來風雨吹得落花地,如紅茵鋪就。枝上半開的,猶帶水珠,初日照耀,渾如紅錦上綴著萬顆明珠,分外精光奪目。
兩人倚著欄杆,玉麵花容,互相掩映。卻好公子同吳相公進來,道:"花枝與笑臉相迎,令人應接不暇。"吳相公道:"賞名花,對妃子,古今絕唱。今日兼此二美,使明皇見此,亦拜下風。"公子道:"恨無《清平調》耳。"吳益之道:"魏郎一曲,何減龜年。"一娘道:"王大爺、吳相公兩位,不日玉堂金馬,豈不是兩個風流學士,事事皆勝明皇。"公子道:"老一雖善為吾輩藏拙,亦為我輩增愧。"四人歡笑坐下,見雲卿清減了些,公子道:"我原叫你將就他些,一夜就把他弄瘦了。"二人俯首而笑。
公子吩咐小廝道:"昨日張爺送的新茶,把惠泉水泡了來吃。"小廝扇爐煮茗。公子取過拜匣來開了,拿出個紙匣來,道:"這是新作的玉涼簪,帶來與你二人的。"卻是洗的雙鳳頭,玲瓏剔透。公子道:"玉質雖粗,做手卻細。"將一枝遞與雲卿,一枝遞與一娘,道:"權作軟房禮罷!"二人稱謝過,各插在頭上。
小廝擺上飯來,一個小廝將個小紙匣兒遞與一娘,道:"這是大娘帶與你的。"一娘才來接,被吳益之劈手奪去,打開看時,卻是一條白綾灑花汗巾,係著一副銀挑牙;一雙大紅灑花褶衣;兩副絲帶;兩副玉紐扣;一包茉莉香茶。吳益之將汗巾袖了,又倒了一半香茶,將餘下的遞與一娘道:"我兩個分了罷,各人感情就是了。"一娘向公子謝了。公子道:"看罵罷!"吳益之道:"隨他咒罵,我若有些傷風頭疼,我就睡到他床上去。"四人吃了飯,雲卿到爐上泡了茶來吃,果然清香撲鼻,美味滋心。公子道:"貽安備馬送老一到船,往南門去,劉榮回馬來隨我們回去。"二人應去。吃畢飯,貽安備了馬,請一娘動身。一娘作別。公子袖內取出二兩銀子遞與一娘道:"些須之物,表意而已。"一娘推辭道:"連日打攪大爺還不夠哩!這斷不敢再領。公子道:"不多意思。"遂放在他袖子裏。一娘對雲卿道:"你不自在哩,調理幾日再做戲。我再來看你。"吳益之道:"活活的疼煞人,我就肉麻死了。"一娘道:"你就慣會說胡話。"笑著上馬而去。吳益之將汗巾也還了他。三人立在門外垂揚之下,望著他一直去了。
園上至河邊隻有二裏遠,一娘放開韁,登時到了一座大石橋。一娘馬到橋邊,收住韁,等貽安叫船,誰知上流並無一隻船。劉榮道:"如今遊春的多,涼篷船都雇盡了,尋漁船去罷。"尋了一遍回來道:"灣子裏也沒船,一娘且下來站站,先叫劉哥回馬去接大爺,等我再去尋船。"一娘下了馬,劉榮騎馬回去,貽安又往下流頭尋船。
一娘獨立橋邊柳陰這下,隻見柳色侵衣,花香撲鼻,紅塵拂麵,綠水迎眸,春光可愛。忽見橋邊轉過一簇人來,但見:個個手提淬筒,人人肩著粘竿。飛簷走線棒頭拴,臂挽雕弓朱彈。
架上蒼鷹跳躍,索牽黃犬凶頑。尋花問柳過前灣,都是幫閑蠢漢。
那一夥人擁著個戴方巾的,騎匹白馬,正上橋來,見一娘獨自在此,都站住了。三四個上前來看,一個道:"好模樣兒!"一個道:"好苗條身段兒!"有的道:"好雙小腳兒!"一娘見他們看得緊,把臉調轉向樹。那些人便圍上來看。一娘沒法,隻得把扇子遮了臉。那戴方巾的見扇子上有字,便上前劈手奪去,道:"借與我看看!"念詩又捉不過句來,又認不得字,口裏胡諂亂哼。一娘聽了,又好笑又好惱。那些人起初還是看,後來便到身邊亂拉亂撚的。一娘正沒處躲避,卻好貽安來了,道:"是甚麼人!敢在此調戲人家婦女!"忙將那幹人亂推亂搡。
怎當的人多,推開這個,那個又來。
正在難分之際,卻好遠無看見公子等來了。貽安道:"好了,大爺來了!"說罷走到橋上喊道:"大爺快來!不知那裏來的一起人,在此胡鬧!"公子聽見,放開馬先跑到橋上,那起人見公子來,都站開去,隻有那戴方巾的迎上來作揖道:"王大兄何來?"公子看那人時,但見生得:齷齪形骸,猥瑣相貌。水牛樣一身橫肉,山猿般滿臉黃毛,咬文嚼字,開言時俗氣噴人;裸袖揎拳,舉手間清風倒射。家內盡堆萬貫,眼中不識一丁。花營柳市醉魔君,狗黨狐郡真惡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