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蛤蚧的傳說(1 / 1)

聽同事說,生於東南的爬行類動物蛤蚧很有趣。說它有趣,是因為其爬行狀很愛情。這玩意兒在有生之年,總是雌雄相守,擁在一起頻繁性交。這種能力令許多性功能低下的男人汗顏。

我並不汗顏,但好奇——去找台灣出版的彩色插圖版《大華百科全書》,瞻視蛤蚧的形容。這東西極似壁虎(爬行綱、壁虎科),紫灰色,長尺餘,尾部有七條環斑。棲於山岩樹洞,捕食蟲鳥。從外表看,尚無什麼過人之處。但同事介紹,成年的蛤蚧雌雄須臾不離,即使有人捕捉也決不逃逸。這又令人生出敬意,什麼東西使彼等“死死生生不分離”呢?我的同事不是蛤蚧,因而回答不出來。

蛤蚧生於兩廣一帶,據說南方漢子的進補之藥離不開蛤蚧。這大約出於“吃什麼補什麼”的民間傳說,我不大敢信。因為倘若真的吃什麼補什麼,對人來說不僅不妙,而且前景黯淡:吃兔肉易生豁唇,吃熊掌步態穩重,吃豬肉喜歡到爛泥裏打滾哼哼,吃田鼠過馬路時眼睛嘰裏咕嚕。動物的種類從基督教神學說是上帝定下來的,從生物學上說是遺傳基因定的,決不會由食物而來,也不會由食物轉換。老虎吃了人還是老虎,它即使吃掉縣長,也不會由此進入縣政府。

但蛤蚧令人著迷,許多腎虛的男人常將一對對蛤蚧泡酒而飲,據說效果上佳。從李時珍的藥學理論說,蛤蚧納氣定喘,但今人發現了它具壯陽的功夫。

傳說中,蛤蚧的另一能力更使人目瞪口呆。說是將雌雄蛤蚧焙幹,研為細粉,製成蠟燭,點燃後,兩股火苗飄飄冉冉向一齊靠攏,這簡直比梁山伯與祝英台更忠貞感人。梁祝畢竟不至於被研為細粉,鑄燭而燃。我想一般人的骨灰倘摻入燭裏,火苗大約沒什麼異常。如果是貪財者,火苗應向錢之所靠攏。如果是官迷,火苗當搖曳於權力象征的方向。夫妻之間會如何?這誰也說不好,這種試驗也不宜提倡。

蛤蚧引起了我的一些興趣,但這隻是聽來的,未經證實,也無須去證實。但有關火苗那一段傳說使人感慨,寧願相信是真實的。這個世界,奇跡多了不好,一點沒有,也使人寡味。不妨讓奇跡在蛤蚧伉儷間發生。蠟燭上的火苗,使我又想起了奧地利詩人裏爾克的名句:

我怎麼能製止我的靈魂,

讓它不向你的靈魂接觸?

我怎能讓它越過你

向著其他的事物?

這首詩的題目當然不叫《蛤蚧頌》,而叫《愛之歌》,但仿佛和火苗什麼的暗合神韻。

無論怎樣說,人類並不具備十分的忠貞。離婚反目、琵琶別抱是人類婚姻生活中常見的故事。人類也調動教化的力量,鼓勵和讚美夫妻忠貞再忠貞。別國的事情搞不大清楚,在中國,製止性紊亂是鞏固社會穩定的重要一環。在宋代,貞節之大防主要防在女人,防範者則是男人。防什麼呢?防女人不守婦道紅杏出牆,說穿了是男人防男人。男人們渴求邂逅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一逞豔遇,念頭一轉,又怕自己的老婆遇到像自己這樣的男人。這就叫防不勝防。男人的虛偽與卑鄙,在封建禮教中是一露無遺的。但話說回來,古代中國在性事上的大驚小怪,目的也不是怕人們在性事上占多少便宜,而在於鞏固“超穩態社會”的籬笆。

動物學家的研究報告證明:哺乳類動物在兩性關係上都無忠貞可言。人盡管有理智、有心眼,也保留了許多哺乳動物的特征,即朝三暮四。如果說“永不變心”,最引入注目的隻是鳥類。專門研究動物習性的布利姆博士(dr。brehm)從長期的觀察中得出結論,說:“鳥類中除鶉雞等極少數種屬外,大都伉儷固守,終身不變。”(衛斯特馬克《人類婚姻史》)鳥沒什麼思想,誰也沒聽說有什麼鳥思想。而鳥的“終身相守”如蛤蚧一般,實在令人高看一眼。

入在情愛方麵不斷尋求新侶,說不好是不是生物學上的進步。在魚與昆蟲這些低等動物當中,也是如此。但魚之類隻是“胡搞”而已,並不“鬧”,即沒有離婚之類的動作劇。

說到鳥類,亦有一則筆記值得錄下。這是明末文人陳子龍(崇禎年間進士)的作品,也可作動物學家的觀察日記來讀。陳子龍寫:許氏庭園中養二隻鶴,雄鶴斃,獨遺雌鶴。一年後,又有人送來雌雄雙鶴。但這隻孤鶴守節操,不與彼等往來,“踽踽避之,不同飲啄”。有時,雄鶴企圖勾引這隻孤獨雌鶴,未果。陳子龍又寫:到了晚上,“雙鶴宿於池,則孤鶴宿於庭。每月明風和,雙鶴翩翩起舞,嘹唳鳴和,孤鶴寂然不應。或風雨晦冥,……哀音忽發,聞者莫不悲之”。這一則筆記見於《白雲草訪居》。陳子龍在此似由孤鶴寫氣節,他本人亦在南京失守於清人之後投水而死。

忠貞很難,對人尤如此。朝雲暮雨,恩來怨去,也許這就是人們對蛤蚧高看一眼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