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上課了,學生們穿越操場去教室。幾乎每一個女學生見到吉娃娃都發出韓國歌迷式的驚叫。女學生雖第一次見到吉娃娃,但一見如友:“哎——呀!”“哇——塞!”聲調裏的嬌嗔,一聽就是讚美狗的。如果用這語調愛戴一個人,這人——用港台的用語——會瘋掉。這是暈眩之餘的心聲。吉娃娃當然懂這個,嗅女學生的鞋,表示“彼此彼此”。女學生蹲下,說“耶”,語尾助詞全是“耶”。不然不像誇這麼好的一隻狗。吉娃娃得到最好的讚美後,總是昂頭,睜著大眼睛與人對視。我覺得眼裏話語最多的是狗與馬。狗的眼裏總有濕漉漉的情意,還有纏綿與期待。狗眼多情,但絕無人眼多情時的風騷。狗的話語擠在眼睛裏,這些話仿佛與委屈有關。上帝不讓狗說話真不公平。狗在凝視之餘,開口“汪汪”,然後對自己“汪汪”的空洞感到失望。因此狗叫完,嗓子眼常有嗚咽的餘音,意謂無言以對,徒喚奈何。
吉娃娃那天在操場做一圈大秀之後,鑽進張延華懷裏。它的腦袋從運動服裏露出來,看大夥,作別。小黑鼻子下邊是拉鎖,像鑽入睡袋一樣。
享狗福
牧區的狗享福,不牧羊,不守家護院。福氣最大之處是在草原上飛奔作耍。
牧區沒有深牆大院,夏天連屋門也不關,冬天關門為擋風,沒聽說誰偷東西。偷東西?為什麼偷別人東西呢?所以沒人偷。再早,狗協助主人牧羊。現在羊兒們舍飼圈養,狗愈清閑,叫啊,跳啊,天天過年。如果主人開一處餐飲店——買一個蒙古包,架上桌子板凳,殺羊、灌血腸、蒸蕎麵窩窩、擺黃油奶豆腐搞市場經濟,狗更樂。
狗喜歡人多,喜歡大人小孩、穿好看衣服的女人來串門(狗未見收錢過程,以為白吃白喝)。狗喜歡奧迪、三菱越野吉普停在家門口,壯觀,捎帶嗅嗅汽油味。還喜歡汽車放的音樂——《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雕花的馬鞍》,也喜歡內蒙古廣播合唱團的混聲合唱和呼格吉勒圖的呼麥演唱。骨頭有的是(遊客為什麼不吃骨頭?這些好心人舍不得吃),吃的事兒根本不用考慮。
我在蒙古包前看到一對狗。大狗身上灰毛,腦袋是黑的,像戴麵罩、端卡拉尼什科夫衝鋒槍的阿拉伯暗殺匠。它瞅瞅這個人,瞅瞅那個人,跑幾步,站住。小狗是它崽子,鹿色。小家夥從各種角度衝向大狗,足球術語叫“惡意撞人”。大狗踉蹌,遲鈍地看看它,目光溫柔。兩隻狗有時一起追摩托車,車離它們好幾百米遠呢,它們的眼睛沒有縱深焦距。
蒙古包響起歌聲,主人手捧哈達和銀杯勸酒,狗罩著耳朵聽。
大家找一找金戒指,
不知金戒指在誰兜裏。
大家請把手伸出來,
看金戒指在誰手裏。
大家相互連起手臂,
跳舞吧,唱歌吧,
別把想說的話憋在心裏。
這是一首布裏亞特蒙古的宴會歌。兩個青年女子繚繞演唱,狗諦聽,想金戒指到底在誰手裏。
我路過這裏等車,見狗嬉遊,生羨慕心。在這兒當一隻狗算了,雖然沙塵大點兒,衛生差點兒。在牧區當一隻狗,無論什麼毛色,都是前世修來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