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甲蟲戒指(1 / 1)

用一根帶絲線的針穿過甲蟲的身體,然後把線係在手指上,這是我幼時的寶石戒指。

甲蟲是瓢蟲,我們叫“花大姐”。它傻傻地飛,很慢,然後落在紗窗、掃院子的竹帚和向日葵的葉子上,緩緩爬行。

瓢蟲爬得這麼緩慢,竟然會飛?我們十分不理解。鳥飛得快走得也很快。慢就是笨。瓢蟲無疑笨。有一次,它落在我的鼻子上,還有比這還笨的降落嗎?

而它被賦予戒指的意義後,變得高級一些。我戴著這枚戒指去遊泳。

“花大姐”,有人指著我的手說。

我把手指彎一彎,瓢蟲還在。

“這咋回事兒呀?”這家夥俯過身來要看,被我擋住了。

“我給它用了定身法。”我告訴他,“一會兒給你也用。”

他們嘻嘻笑著,表示不信。但花大姐始終趴在我的手指上。我戴著它潛泳。它可能從來沒到遊泳池來過,這裏充滿漂白粉的氣味。雨水被陽光曬熱了之後,在水泥地上結成綠苔,光滑無比。更衣室裏走動著裸體的人,他們在噴頭冰冷的水流中發抖,以至穿不上衣服。我在水下睜開眼睛,看我的戒指還在。瓢蟲看到了水底世界,陽光照不進來,綠蒙蒙地混沌。我們常在三米深處玩摸五分錢的遊戲。有一次,小瑞用防水膠把硬幣粘在了池底,我們誰也沒撈上來。後來,換水之後,一個外院的小孩見了,說“錢!”撲通紮進水裏。我們在岸上暗笑,看他手舞足蹈地摳錢。要是錢多,最好在池底粘二十個,人們會瘋了一樣鑽進水裏,再鑽出。

我的戒指不知什麼時候丟失了,但不想再做另一枚。赤腳醫生曾用針從我的太陽穴紮進去,不知紮了多深;在另一太陽穴又紮一根,說治風濕。那滋味瓢蟲已經嚐到了。也許它帶著絲線飛走了,對同伴炫耀:這是我的拿破侖綬帶。

瓢蟲是昆蟲中最像坦克的,圓滾滾地前進;又像一粒紅小豆被切成了兩半。翻過來看,剖麵上竟然長著爪子。瓢蟲的殼光潔閃亮,橙色帶點黑點,這幾乎就是一顆寶石,如果你這樣想的話。想——在錦緞的盒子裏,放著這樣一粒橙色帶黑點兒的寶石,一點瑕疵都沒有。燈光更加明亮,貴婦人用放大鏡仔細觀看。

我正在窗台冥想的時候,寶石輕浮地飛走了。當時,我準備的台詞還有:

——開價吧,夫人。

——五百萬法郎。

我矜持地笑了笑,關上寶石的盒子。

金魚

和人類接觸的魚類中,金魚因為長得好看而免於入鑊。人對動物的看法從來是兩種:肥胖樸實者入腹,鮮豔蹊蹺的留下入眼,如鸚鵡、鬆鼠、花貓和金魚先生。還有一種肥胖而鮮豔的動物,人既想吃又想看但害怕——老虎,由政府養在籠子裏讓大家參觀。“老虎!”人們指著說:“耶!是老虎。”人們在鐵欄外麵嬉笑。踱步的老虎聞聲,以吊睛掃一眼這幫人——虎素來瞧不起人,他們用後肢站立走路,化妝、帶手機什麼的——抹搭一下眼皮繼續踱步。

金魚雖然胖,肚子像氣球一樣膨出,人知道它們並沒有多肉,其肋如維多利亞時代女人的鯨骨裙箍,撐著而已,所以不吃金魚,撫養它們,放置高科技聲光電化的魚缸當中,比幹休所條件還好。廣東的朋友那麼愛啖野生動物,穿山甲啦,野豬啦,新鮮肉上生出的大白蛆啦,果子狸啦,都拉過來啖,邊啖邊歎。他們不啖金魚,也未啖蜜蜂、蝴蝶。一則他們也愛美,二來這些玩意兒真沒肉,不補。

正宗的魚,如鯨魚,看到金魚的樣子一定會蔑視。什麼玩意——這是鯨魚的心聲,鼓那麼大個眼睛,弄出四五條尾巴,像綢子似的,搞什麼搞?根本瞧不起。金魚是一個變種,不具備在大江大河中鍛煉成長的能力,卻鮮豔。在河水裏鮮豔,等於招別的魚咬死。而且,正經魚一眼看由金魚的大肚子和大眼睛純粹是無厘頭,不存在任何進攻和防禦的功能,瞎鬧,肉也不鮮美,酸了吧唧的。而金魚合計,我也不上洞庭湖暢遊、赴曾母暗沙捕食,我就這樣!魚中凶狠的分子,如黑魚,討厭金魚故作無知、故作弱小、故作藝術家那麼一種過時了的洛可可風格。而讓一些清潔的魚,如金槍魚所厭惡的,是金魚一邊遊弋一邊懸著一英寸長糞便的情形,這也叫魚嗎?哼!

金魚是仰人類鼻息而活的假魚,永遠像嬰兒,換水、喂食甚至加氧。而人,貌似能力無比,也仰仗某種魚缸似的係統活著,供水與排汙係統、煤氣與供電係統、工資與勞保係統、公共衛生係統,各種係統再寫兩千五百字也寫不完。有人在各種係統下活得好好的,一聽歌星自殺也跟著自殺,活不下去了,連金魚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