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一本書,有時會把書外的景象記在腦子裏,多少年不忘,比書更有意思。景象不在課堂和書房裏,在外邊。
柯南道爾的《巴斯克維爾獵犬》是我念師範期間讀到的,是一部中篇小說,福爾摩斯探案集的一種。開篇在課堂看,晚自習。九點半同學們回寢室了,我接著讀。燈下一人,四外漆黑。我對日光燈的嗡嗡聲、樹葉子被風吹到玻璃窗的微響均感悚然。讀恐怖小說,入耳聰目明,全身汗毛都站著,隨時準備跑。教室裏隻有我一個人,在七麵窗戶和一扇門的外邊,卻充滿不可知的窺視。我覺得不安全,跑到學校大門的收發室接著讀沒讀完的部分。下半夜,收發室老頭摟著五節電池的手電筒睡著了,我坐在窗下台階看完這部駭人的作品,汗毛們也終於躺下歇一會兒。後來,每每走過師範學校的門口,我都想起巴斯克維爾獵犬、收發室的水銀燈光以及門口隻有拇指粗就開出三四朵花的桃樹。更有甚者,我當時似乎體驗到獵犬尖牙咬我腿肚子的痛楚,並覺得自己腿上留下一個半圓的疤。有一次,一人說他小時候被狗咬過,擼起袖子展示這個疤痕。我差點說出我在師範學校門口被巴斯克維爾獵犬撕咬這件事,並想展示腿肚子。我用了很大的力量才沒說出來。
還有一次,我到沈陽體育學院的“漢卿體育場”讀《中國陶瓷史》。當時跟一位友人攢電視劇,臨時補充陶瓷知識。在屋內讀不進去,跑外邊聊複爾爾。體育場內,學生上課,我先看了一會兒他們訓練。田徑專業的學生跑五千公尺。我掐表,平均在十九分左右,速度非常快。讓我驚訝的是他們的課——一個下午的大課竟然連跑三個五千公尺。平時我跑一個都自覺力拔山兮氣蓋世,遠沒他們快,他們跑三個?那天我讀到陶和瓷的區別,得知瓷所以為瓷,主要是高嶺土當家做主。但窮究下去,陶和瓷還是沒有明確的邊界。英國瓷和日本瓷都沒有高嶺土,紫砂壺的燒結溫度也可以與瓷器相當,酸菜缸也有釉色。嗬嗬,陶和瓷竟然沒有學術上的區別,這就像槍與炮在學術上沒有界別定義,但人們一看就知槍是槍、炮是炮。我對書中的內容所以記得這麼鮮明,跟體育場有關,跟看田徑大學生訓練也有關。其中的道理我說不清楚,涉及大腦神經學。那天讀書,還學到了一個詞——形容釉色嫵媚得不正經——甜俗,還讀到對“越窯秘色的”描述。
陶瓷和五千公尺跑沒有關係,但在我腦子裏變成一回事。有一回到景德鎮瓷器博物館參觀,講解員說到“高嶺土”,我馬上想到漢9即體育場跑在前麵的小夥子,齜牙咧嘴,光膀子上全是汗。他身後幾個姑娘的表情全像快哭了,都在掙命跑。到終點,他們手拄膝蓋,彎腰休息。頭些年,我曾想報考體育學院田徑專業,與他們為伍。我覺得一下午跑三個五千公尺乃人生至境,沒人摽著我根本跑不下來。後來家人阻攔,此事作罷。
上小學前,在我媽工作的盟公署樓前花池子邊上讀過一本彩色連環畫。說一個小孩偷了公家的大蘿卜,塞進衣服裏。別人問他肚子為啥那麼大,他答不上來,臉紅了。正巧,盟公署的花池子除了種指甲桃、胭粉豆和大朵的雞冠花外,轉圈兒也種了一些大蘿卜,蘿卜纓子跟畫上的一樣。我當時特想拔一個蘿卜塞進衣服裏兜著,看它到底鼓成什麼樣,沒敢。秋天,我媽領我和我姐參加機關勞動,拔花池裏的蘿卜,我簡直喜出望外。把蘿卜拔出來塞進小褂,挺著肚子運到筐邊,掀小褂讓蘿卜掉進筐裏。大人們哈哈大笑,不知我為什麼這樣做。其實我早盼著如此,沒機會。現在看到菜攤的大紅蘿卜,我想,小時候用小褂怎麼能兜住那麼大一個蘿卜呢?
我家西窗前有街樹探出的柳枝,有小鳥跳舞唱歌。最關注鳥的是我家的貓,它的眼光常常不懷好意。次關注鳥的是我,見到小鳥在枝頭昂昂然,想起狄金森的詩:“把一隻受傷的知更鳥送回巢中這一生也不算白白度過。”這首詩是我在大涼山讀到的,當時在樹蔭下等車。讀此詩,鳥在頭頂的綠葉間飛躥,樹葉攪動,鳥鳴在耳,卻見不到鳥。心想,狄金森寫得多麼慈悲,讓鳥多麼欣慰。一個詩人如果能寫出這麼幾句詩,“這一生也不算白白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