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說蚊(1 / 1)

說到見聞,人多是遠的清楚近的糊塗,知道別人的事多,了解自己的事少。如,知道孔子近仁,不知人(及靈長類)何以睡午覺;知道秦始皇統一六國,不知膽固醇到底是幹什麼的。然而去學習,越學離想知道的東西就越遠。

眼下近夏,又見蚊子。蚊子於我,是十分想知但始終無知之物,每年夏天都花費精力琢磨它。蚊子屬卑下物,計劃內沒打算鑽研,一旦被咬,耳邊一嗡,甚至眼前一掠,無論在做什麼,都放下“當下”拍打捉拿。說到認真,我看人打蚊子最為認真,聚精會神之至。我最近小住的地方工人多,用金受申的話說“勞動界的朋友”多。臨晚,各家開窗亮燈,赤裸漢肅立壁前,眼盯牆而不轉瞬。牆上並無聞人碑帖與作戰地圖,找蚊子呢。這人雙手在腰腹抓撓,由腰上的癢處找蚊子的落點,然後瞻仰。這裏用瞻仰很恰當,瞻指“往前或上方看”,仰說脖子的角度。邊瞻邊仰,到脖子不可企及的角度,轉身,從剛才目光的接頭往另一方向尋找。但找蚊子並不容易,所找到的隻是自身的小腫塊。即或找到了蚊子,也打不著。蚊子就這樣,使人氣餒。

我到圖書館,至生物部——當時想借蚊子方麵的科學書籍,心裏醞釀了一下措辭。

問:“有蚊子史嗎?”

那位反問:“配藥啊?”

我廢然而退,他故意聽成“蚊子屎”,沒辦法。不如說“九十年代蚊蚋學流變概論”,我記得魯迅曾將蚊子稱蚊蚋。蚊子屬昆蟲,即生物類,不知有沒有人高深於此道,所謂蚊學家。院士中不知有沒有搞蚊學的——這個離我們太近、所知太少的領域。記得看過一篇文章,說蒼蠅起飛角度為四十五度,蚊子三十一度。文章說,打蚊子要側擊而不可正拍。我認為這是寶貴的知識,人的一生不知有多少時間浪費在不正確的擊蚊動作上。

齊白石畫過蚊子,蚊下一蛙睽視。白石畫蟲,工中帶寫。蟋蟀、蜻蜓、紡織娘,無不傳神。蟲腿畫得最好,有力,關節交代清楚。帶翅膀的蟲,白石畫蜜蜂最好。他在生宣上用淨水暈出濕圓,點淡墨,蜂的翅羽如聞其聲。他這隻蚊子畫得不太像,介乎蜻蜓與蜜蜂之間。題款說,此乃第一次畫蚊,又說“萬物富於胸中”。白石老人作畫從不避俗,菜刀、算盤都畫過。

去年,沈陽電視台播一條新聞,大東區一下水道的窟窿眼裏竄出蚊子,冒煙似的,一尺多高,不絕如縷。出來凍死了,地麵落厚厚一層。電視台記者請專家講說。專家很嚴肅,雙手攥在西服下擺處,扶一扶眼鏡,說:“蚊子遇冷空氣後造成死亡現象。”現象在地上擺著呢,不用說。記者問:“蚊子為什麼要鑽出來?”作為觀眾,我還想問:“這個下水道為什麼藏著這麼多蚊子呢?”專家說:“這是由於一種特殊的原因。”記者:“什麼原因?”專家扶一扶眼鏡,說:“科學還解釋不了。”他說的科學不是空氣動力學或婦科學,而是蚊學——其蚊學還不到家。如果人像喜歡蛐蛐一樣喜歡蚊子,肯定說明得很順達。

前天出版的英國雜誌《自然》(02/05/20)刊登文章,說科學家通過修改蚊子的基因,使其不傳播瘧原蟲。目前,世界每年有二百七十萬人死於瘧疾,多數由蚊子傳播。美國俄亥俄州洛雷納領導的研究小組(大蚊學家)培育的蚊子攜帶縮氨酸基因,它阻止了瘧原蟲孢子體從蚊子的消化道進入唾液腺,無法轉移到人體。這種基因被注入“生殖體係”,可以通過繁殖傳給後代。就這樣,新蚊子——也可說善蚊子——誕生於凱斯·西保留地大學的研究室。我想發E-mail給洛教授,湊一下科學的熱鬧,修改蚊子基因時,請考慮我的兩個建議:修改一下它們的唾液腺,除去使人發癢的化學成分;改變蚊翅的扇動頻率,不要搞大轟大嗡,或者,幹脆把蚊子修改成蜻蜓,款款低飛,或藍或綠,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彩蚊立上頭。

蚊學雖不可得,但年年與蚊度夏,沒辦法,其超然、詭詐為一般生物所不及。我印象中可悲的是鑽入帳中的蚊子,恣意飲血,雖然占了大便宜——吸一肚子血,卻飛都飛不動了。及曉,被人捉住打死無疑。我就打死過好幾個。說到此,想起占大便宜的人,恣意雖恣意,能逃得出帳嗎?如胡長清、慕綏新。這麼寫,覺得像雜文了,雜文就雜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