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隻見過母親一麵,絕沒有想到這也是最後一次,使我身心受到極大的震撼,使我悔恨莫及,陷入不可自拔的悲痛之中。
什麼時候想起來,我的心就被揪得疼痛。
什麼時候想起來,我就不由地要抹眼淚。
如果那時我就把母親接到自己身邊,她就不至於去得那麼早,我就會好好服侍她,就會在她愛撫的眼睛裏長久嚐受到人間的母愛,我的性情也不會變得這麼孤僻。
是的,我覺得母親的眼睛裏滿含著愛撫,即使生氣或微笑的時候,我都感到無比的親昵,這是誰也無法替代的。隻有在母親眼睛的注視下,我才變得那麼溫順那麼甜蜜和特別的孩子氣。
回憶是苦澀的,回憶也含有一絲甜美。
那時我已是二十三歲的大小夥子了,還從未見過母親。後來才知道,我家有一個姐姐九個男孩。我排行老五。在我還沒有斷奶的當兒,就被杜姓人家買走了。父親(我一生也未曾識麵)得到一百塊銀元和一片山間薄地。我的三哥和九弟也和我遭受到同一命運。
從我記事那天起,也就是上雲陽鎮小學的時候,我懵懂中覺得有幾個孩兒在我背後攛掇,說我是個沒娘的孩子。當時我並未介意,因為我視杜家養父母為父母,我怎麼會沒有娘呢!在十二歲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被從北山下來的孩子流亡劇團所吸引。他們演抗日的戲,天天唱歌跳舞,我和他們一起玩得挺快活。在他們即將離開的時候,我舍不得和他們分開,便要求和他們一塊走,可是劇團的大人嫌我小嫌我沒給家裏說,不肯收留我。當即,我和鎮上斜對門藥房一個小孩相約,在天未亮的時候,就攆在他們後麵,偷偷爬上一輛騾車,投奔延安去了。
從此,我掛上了“八路”的臂章。我無憂無慮,無牽無掛,和抗戰劇團孩子們一起,生活得很自在。一天,我和幾個孩子正往延安南門走,忽然聽到後麵有人喊“虎娃,虎娃”!我詫異,誰在喊我,這裏沒有人知道我的小名呀!我掉轉頭愣愣望了一會,來往行人麵孔都很陌生,我扭頭繼續走了。“虎娃,虎娃!”我聽到比剛才更大的喊聲,隨即停住腳,隻見一個和我穿著同樣灰軍裝的漢子,氣喘籲籲地跑在我跟前說:“虎娃,你咋跑來的,我是你大哥呀!”大哥,這仿佛是天方夜譚,憑空飛來個大哥!就在此時,我才從大哥嘴裏知道了我被賣的身世和本家劉姓親生父母的情況。我起初驚愕,後來轉換為驚喜了。
此後,我小腦袋裏經常浮現母親的幻影。我不曉得母親是什麼模樣,或高或低或俊或醜,反正她是我母親,她一定是一個非常慈善的老人,她見了我一定會發出會心的微笑。我幻想著見到母親的情景,但是幻想終歸是幻想,我終於擺脫不掉一個被遺棄的孤兒的心態。我竟是一個被賣掉的小孩,一個沒有娘的小孩!我活在人世好不孤單呀!我時常在睡夢中驚醒,眼角掛著淚滴,用尿濕的被單揩麵。什麼時候我才能見到我親愛的母親呢!
我惘然,隻能把渴望埋在心底。
那時是戰爭頻繁的年代,我的工作也是調來調去。我在山圪遯裏受教育,在黃土高坡上成長。作為一個孤兒,我感激革命大家庭給予的溫暖,給予的撫育。我覺得這裏仿佛是座博大的搖籃,我不正是在這搖籃裏長大成人,成長為一個革命者麼!我很幸運,我很滿足,我把延安比做自己的母親,一個使我安身立命的母親。是的,母親生下我卻不能養活我,隻有延安才收留了我,陶冶了我,她不僅給了我以溫飽,而且給了我以靈魂。
一九四九年夏天是我終生難忘的日子。
我隨軍挺進大關中,西安和家鄉獲得了解放。我的期待就要實現,我的心怦怦地跳,那多少年壓在心底想見到母親的思念,像熊熊的火焰燒烤著我,使我迫不及待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回家,我還有個家呢!那裏有生我的母親,有我至親至愛的人!我一路打聽,一路詢問我從來沒有來過的小堡子。我覺得家鄉的人很親近,不厭其煩地給我指指點點,仿佛這裏的人都知道我急著趕路是為了什麼似的。
我在雲陽鎮靠東麵的一個小堡子跟前停住了腳。這兒被白楊樹叢環繞著,有殘垣斷壁的城垛,一條土街橫貫全堡,許多戶人家參差不齊地坐落兩旁,可是哪個門樓裏才是我的家呢?我躊躇不前。正在這時,從堡口走出一條漢子,我一瞅,這不正是負傷還鄉的大哥麼!我喜得直喊:“大哥,大哥!”大哥扳著我的雙肩也欣喜地說:“長這麼大啦!我吃摸你這兩天就要回來的!”
我在大哥的引領下,從堡子南頭走到北頭,許多人用驚異的眼睛望著我,嘰嘰喳喳地議論,有人撲到我的麵前喊:“是老五吧?咋回家啦!”我連連應聲點頭。
在一座黑色門樓前,一塊青石門墩上,坐著一位安詳的老婦,穿著和普通農婦一樣的白衫子,梳著黑發髻,蒼白的臉上一雙晶瑩的眼睛,撲閃撲閃朝我望著,似在辨認什麼。大哥跑在她跟前喊:“是虎娃,虎娃!”她清醒了似的,張大了緊閉的嘴巴。我心裏呼喊著媽媽,媽媽,一下子撲進她的懷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