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昂起頭,淚水模糊地望著母親,她一聲不吭,隻是用雙手狠勁地揉搓著我的頭發,半天才喊了聲“虎娃嗬,我的虎娃”!她隨後又扳住我的臉,瞅了又瞅,看了又看,像有塊壓在她心頭的重石落了地似的,無聲的淚水滴在我的臉蛋上。我長這麼大還沒有叫過母親,此刻我不由得喊了聲“媽”!我看見她微微笑了,眼睛裏閃亮著我從來沒見過的愛撫之光。這種從母體深處放射出的光芒,我一輩子也會記住的。
母親起身牽著我的手,跨進了家門。從來沒有人這樣牽著我的手,她的手那麼柔軟有力,我簡直要溶化了。我被牽著手進了她的帶炕的小屋,和幾間哥嫂以及兄弟們住的廈房。然後,從後門走出去,她指了指幾棵已綻小花的棗樹和旁邊的澇池,又轉身回到過廳,才鬆開我的手,指著麵前的小方桌,和我對麵坐下。“吃飯!”她喊了聲,大嫂把一老碗臊子麵端給我。我端起老碗,卻隻見母親靜靜地端詳我,一動未動。我說:“媽,你也吃嘛!”她這才拿起筷子在碗裏攪著。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口,猛一抬頭,見她依然靜靜地望著我,筷子依然在碗裏攪著。
這就是我的母親,這就是生養我的家。
一切都顯得貧窮,一切都那麼新鮮。
自此以後,我也像別人一樣是個有家可歸的人了。家裏有母親在,使整個屋裏情意濃濃,充溢著溫馨的氣氛。此時,我才懂得溫馨兩個字意味著什麼。晚上,我就和母親睡在一個炕上,緊挨在她的身邊。母親就是在這個炕上生下我的嗬!我覺得自己變小了,小得睡覺也要母親哄著,好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兒。我嘮嘮叨叨,問這問那,母親用手不時地拍拍我,摟了摟我,直到黎明時分,我才迷糊了一陣。
我嚐受到了人間的母愛,覺得有種神聖感從心底升騰起來。我高興地讓母親牽著手東家出西家進,見人就叫伯叫爺。母親走到哪我就跟在哪,寸步也不肯離開。她讓我把衣裳脫下,我就順從地脫下,然後在後院那棵棗樹下洗來搓去,我說我自個會洗,她眼睛一瞪,努了努嘴,會洗也不讓我洗。長了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看著母親給我洗衣裳呢!在母親的嗬護下,我的確變成了小不點兒。我跟她出堡子走門戶串親戚,認識了許多從未謀麵的親戚朋友,還有我那愛說愛笑的五媽。五媽是個豁達樂觀的老人,母親一有空就愛和五媽拉家常。一次,我蹲在她兩人之間。從五媽嘴裏聽到她說:“你娃是九月虎,生下來虎勢勢的就不缺吃穿,正是麥子入倉棉花上簸子的時候!”
自此,我知道了自己是九月生下的。但是我真糊塗,沒有想到問問母親我生在哪個時辰,因此至今不知我何日何時來到人世。
我興奮得不可自抑,和母親在一塊多幸福。許多鄉親的孩子們跟著我轉悠,我想我也和你們一樣是個有娘的孩子了。我朝母親望了一眼,隻見她快活地張嘴笑著,當即從腰裏掏出手槍對空鳴放了幾下,“嘎嘎嘎”的槍聲在村野上空震蕩著,逗得孩子們樂了,我也樂了。母親卻說:“嚇了我一跳!”
一天清早,我趴在炕上看著母親梳頭,梳下不少頭發,我憐惜地幫她一根一根收攏起來,放進那隻屬於她自己的小木盒盒裏。忽然,我發現小木盒裏有她一張小照片,半寸大小,粘在身份證上,我當著母親麵把照片藏入我貼身的口袋裏,說了聲“我拿走了”!她微微笑著,一點也不責怪我。這是母親一生惟一的一張照片,極為珍貴。後來,我在北京中國照相館放大十數張,除自己留一張外,其餘分送給了八個弟兄和親友們。
我沉浸在母愛的氛圍中,竟不曉得已超假半月,等回來受到軍區部長“逾假不歸”的批評,我欣然接受,心想即使給我再重的處分也無妨。我終於在二十多年後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母親,壓在我心頭的孤兒的心態獲得了釋放,我好快樂好開心呢!
這年秋裏,我突然接到大哥的電報:母親病重速歸!
我像被晴天霹靂猛地一擊似的,一下懵了。
我匆匆地從西安起身,步行百十裏,黃昏時趕回家裏,弟兄們卻已帶著重孝,把我領到村外一座新墳跟前。我受到這麼大的驚駭這麼大的打擊,不覺雙膝跪倒在了母親墳前,欲哭無淚。我心裏直埋怨大哥,為啥母親病重不早給我打招呼,為啥把母親埋了才給我說?母親到底害的啥病,為啥走得這麼快,竟不肯讓我見最後一麵?我失魂丟魄,伸手把墳堆砸了又砸,頭頂著母親的墳頭,半天也爬不起來,淚水像雨滴落在母親墳上。我怎麼這樣命苦,命中注定我隻能見你一麵麼!早知如此,我為啥不把你接到我的身邊呢!我責怪自己,我嘶聲大嚎,我沒命地捶著自己的胸膛……
此刻,我自覺生命對於我是殘酷的,那個孤兒的形影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好孤單,我慈善寡言的至親至愛的母親呀!
從這天起,我決意改名換姓,不姓杜不姓劉而改為母姓李氏,我身上打上這個符號,以此追念我過早升天的母親,彌補我心靈上再也不會愈合的創傷!
一九九五年十月九日於古都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