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噩耗的一霎間,身上打了一陣寒顫,像觸電似的站起來,我再也在電視屏幕前坐不住了。
丁玲老師這樣溘然而逝,是可能的麼!她怎麼可能和人類告別,怎麼可能和她熱愛的已在騰飛的中國告別。
她在沉冤二十年之後,不是曾說“我將奮起我最後的餘力,為黨、為人民、為人類的未來,為目前中國最重要的課題,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孜孜不倦地寫作”麼!
我悲痛,無限地悲痛。
此刻,我很難說明白這種悲痛的緣故,完全陷入了莫名的哀傷之中。
在這個世界上,她是屬於站在真理追求者最前列的人物之一,她用自己的作品囊括了自己的一生。然而,要全部認識她的一生,似還嫌不夠。她的一生是在坎坎坷坷中度過的,是痛苦的追求,是追求的痛苦,是為信仰的戰鬥,是戰鬥的信仰。
她跨越了幾個不同的曆史時代,是最有深刻體驗和有權威的發言者。她還有許多許多事情要做,但現在留下的一切,隻有聽憑後人評說了。
在我的心中,她是我文學路上的啟蒙老師,是現代中國文壇的女傑。
在我的眼裏,她是一顆燃燒的靈魂,一個永遠不會熄滅的燃燒的生命。
在我文學思維開始萌動之初,最早撞入我小小心靈裏的是一個舞曲,一支動聽的歌。
那時,我才是十來歲的娃娃,我們跳許多舞,唱許多歌,其中一個大夥喜歡跳的《鋤頭舞》,聽“老媽媽”團長楊醉鄉說,舞蹈的填詞者就是丁玲。那是她一九三六年冬到達黨中央所在地陝北之後,為中國工農紅軍人民抗日劇社(後改為抗戰劇團)所作。至今,我還能把這歌唱下來:
“手拿鋤頭鋤野草呀,鋤去了野草好長苗呀,咿呀嗨呀呼嗨,鋤去了野草好長苗,呀呼嗨咿呀嗨!”
隻兩句詞,多麼簡單樸素。我們經常在陝甘寧邊區和部隊裏唱這支歌,跳這個舞。可是,我們還不認識她,這個女才子一定長得不平凡吧?
那時,在延安這條大圪遯溝裏,要看到什麼人是不困難的,我們看見她快步向文協山上爬,出沒在楊家嶺、蘭家坪和延河岸邊,也時常和她在各種場合碰麵,聽到她那熱情感人的笑聲,看到她那晶瑩的眼睛在人群中閃亮,穿著延安時髦的灰色軍裝,和周圍同誌一個樣。
原來,她比自己寫的那支歌還要簡單樸素。她很平凡,平凡得就像“手拿著鋤頭鋤野草”的八路軍女兵。
她不也自豪地稱自己是中國革命的“一名小小的號兵”嘛!
早在二十年代就蜚聲文壇的丁玲,對我這個愛好文學的少年有著強大的吸引力。那時,延安書籍缺乏,但隻要抓到她的書就讀,見到她的作品就看。
這還是整風前夕,我和許多年輕夥伴正在老北溝開荒燒木炭,有人傳說丁玲出錯了,她的《“三八”節有感》挨了批評。我迷惑不解,“莎菲”從少女時代就拚命投奔革命,會反對革命?她連自己生死都不顧,親自率領西北戰地服務團到炮火連天的戰地去幹什麼?我是通過她的作品接近她的。從《莎菲女士日記》中,看得見一個在黑暗中追求光明的女性形象。
然而,那時讀的最多的還是她在延安和戰地寫的散文、報告和小說,像《一顆未出膛的槍彈》、《在醫院中》、《我在霞村的時候》、《田寶霖》等等,也即以後收在《陝北風光》和《延安集》裏的作品。
讀著這些作品,在我少年心靈裏播下的是火熱的戰鬥的種子。我感覺她是可親的,是和中國革命共呼吸的,和人民是在一條戰場上共命運的。
她是共產黨的女作家,是人民忠實的兒女!
我真正接近丁玲老師,還是在中央文學研究所(現改名為魯迅文學院)。
這是由她和張天翼、沙可夫、李伯釗、何其芳等老一輩作家倡議,在開國之初創立的第一個文學創作研究中心。
那時,我和許多同誌剛從戰地下來,難得有這個學習機會,高興得要命。
記得,丁玲所長第一次和大家見麵,是在北京鼓樓東大街132號院落裏。大家見她從圓牆門走進來,一下子圍了上去。
她微笑著迎過來,和這個握手,和那個話舊,毫不陌生,談笑風生,仿佛和大家都似曾相識,隻是剛分別不久,而又從不同的戰地聚攏在一起一般。她那麼自如、溫存而又親熱,隻有那晶瑩透亮的眼睛,比在延安時閃爍著更加深邃聰敏的光彩。
我們在一座小禮堂裏,舉行開學典禮。
丁玲從人群中擦身而過,走到主席台中央,隨意而又自然地談起為什麼要辦這個研究所,它的緣起和宗旨。她完全像個慈愛的大姐姐那樣,看透了大家渴望學習的心情似的,講到讀書與寫作,做人與作文。我們靜心聽講,她娓娓道來,隻想這樣一直聽她講下去,她卻突然說自己說多了,請郭老、茅公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