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丁玲老師講的一席話,我已記不得很多了。但是,她說要在這個學府裏——在你們中間要出詩人、出作家,造就各種革命文學人才!她那充盈著激情的語聲,那傾注著滿腔熱忱的厚望,至今依然回蕩在我的胸中。
以丁玲為首的這座文學研究所,以自學為主,講授為輔,注重理論聯係實際的學習方法。
丁玲老師關心所裏各種學習活動,時常牽腸掛肚,像是她的心頭肉。她關心每一個學員,見麵盤來問去,像是她的胞弟胞妹一樣。她常來看望學員,或約學員到她家去。她親自請人講授,有時還陪著聽講。當時文藝界的名流,很少沒有請到的。郭沫若講屈原,裴文中講史前文化,鄭振鐸講中國文學史,茅盾講新文學史,周揚講創作問題,葉聖陶講修辭學,馮雪峰、陳湧講魯迅,蔡儀講美學,李何林講五四文學運動,馮至講歌德,吳組湘和陳企霞分別講茅盾、丁玲作品,老舍、艾青、劉白羽、周立波、柳青、趙樹理談創作經驗,等等。
我們感到很幸運,有機會讀了不少的書,聽了那麼多難得的講授,實在受益匪淺。而我文學的基礎差,又缺乏創作實踐,覺得所學所得的東西更多,更珍貴。也許正是從這兒開始,使我對文學由懵懂而似乎懂得了點什麼,在朦朧中對自己也似乎發現了點什麼。我從來不乞求什麼神靈的“恩惠”,但卻感到這兒給我的恩惠很多。我酷愛文學,並開始了自己的旅程。我從心底裏感激這座學府,一輩子也不會忘懷。
然而,最不能忘懷的是丁玲老師。當時,她正處於人生精力旺盛的年代,竟不惜犧牲自己的時間,放下自己的創作,幾乎把精力都投入為新中國培養文學人才上麵來了。她那顆苦心,我們觸摸到了,體會到了。我和學友們從內心愛戴她,覺得她是我們親近的人。此刻,我想到這些,心裏不由得升騰起一種溫暖的尊敬的感情。
在此後的歲月裏,我再也沒有看見丁玲老師,再也無法接近她了。
但是,廣大讀者和她的學生無不時刻關懷著她的遭遇。歲月蹉跎,二十年過去了。
終於,在一九七九年第四次文代會上,我們看見她仿佛從黯夜中歸來,白發蒼蒼地站在我們麵前,重新登上了文壇,走在文藝界朋友們的中間。
一天,負責籌備恢複中央文學研究所的徐剛同誌,約我一塊去探望丁玲。我倆走進一棟不大的舊樓房裏,先見到陳明老師,他把我倆領入一間狹小的房間。還沒有等我倆落座,丁玲老師就笑著走進來,讓我倆坐下,拉起了家常。她關切地問這問那,文研所的學員都在哪裏?某某在何處?某某寫什麼東西?某某幹什麼差事?我倆一麵回答,一麵驚異她的記憶力,都過去了這麼多年,她竟喊得出那麼多名字!
她沒有忘記她的學員,心裏一直裝著這些同誌們哪!
我們曉得,這幾天正開文代會,她活動太多,身體也欠佳,怕不便請她出外會見學員們。誰知,徐剛同誌剛說出大家這個願望,她就痛快地答應了。
這次聚會在北京新僑飯店。文研所各期的學友們,像隔世喜逢的親人似的,圍著丁玲團團轉。尤其是那些女學友,纏住她死活不放,使得男學友連個搭話的機會也沒有。她很興奮,麵帶笑容,任學員推來搡去,任女學友們嘮嘮叨叨。她和師生們一塊合影,又被這夥拉去拍照,那夥請去說幾句話。師生歡聚一堂,真乃不亦樂乎!
確實,她已顯老了,皺紋添了不少,頭上飄拂著白發。但是,隻要聽到她那快活的笑聲,看見她那剛毅而又閃亮的眼光,你又會感到她是個強者,是打不倒的。她過去是硬朗的,現在更硬朗。她沒有發表什麼演說,也隻字不提過往的苦,隻是即席說了些掏心的話,就像五十年代初文研所開學典禮那樣,給人精神以鼓舞,給人以向前奮進的勇氣。
聽她說話,仿佛覺得有股熱風向你襲來,有股熱雨灑在你的心頭。
每一次和丁玲老師見麵,都給我留下一種溫暖的記憶。時隔五年,在一九八四年第四次作家代表大會閉幕之後,她約陝西幾位同誌到家裏做客。這次在她木樨地住所的會見,使我更深地感到她那顆火熱的心靈。她的心靈充滿著青春的活力,洋溢著強烈的信念,是深廣博大的。尤其對中國文學事業和新一代的成長,傾注著無限深情的期望。
在客廳裏,我凝望著一尊她少女時代的頭塑,和一幅她晚年的油畫,兩者時差很大,形態不一,卻同是這一個,渾然一體。無論是妙齡少女,還是暮年老人,兩者眼神脈脈傳情,同時閃爍著青春的向往和熱烈追求的光輝。我心想,這兩件藝術作品,不也能概括她的一生麼!她一生盡管遭受種種苦難,卻總是義無反顧地注視著前方。
我再次感覺到,青春屬於她,她屬於青春。她屬於今天,也屬於未來。
一九八六年三月四日夜於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