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寄墨弟自焦山發
讀書人不可胸無點墨,斯文掃地,辱沒聖賢
梅雨連朝,經旬始霽,滿山瀑布激衝,一派江潮怒漲,水勢頓高數尺。竊歎此番風伯雨師,亦太惡作劇矣。山坳茅舍,江上草篷,傾圮者不計其數。今晨主客師語我雲,金陵聖廟宮牆,亦被風雨摧倒數丈。噫!聖廟工程,何等堅固,自建築至今,已閱數千年,經曆之暴風急雨,不勝以僂指計。而至今宮牆間,苔痕尺許厚,不類有傾倒重砌象,何獨不耐今屆之風雨而傾頹乎。無他,蓋因金陵城中,齷齪秀才滿坑滿穀,現任教諭,亦屬胸中絕無點墨者,斯文掃地,辱沒聖門。孔了豈容若輩列門牆?故特毀牆以示驅逐之意。殆其然乎?則予亦複何言哉?複何言哉!
〔釋義〕時候已是梅雨季節,近來天天下雨,一連下了十多天才雨收雲散,焦山因此滿山洪水,江裏水勢急漲,短短的時間裏,水就漲了幾丈。我常常暗自嗟歎風伯雨師這一次也實在太惡作劇了一些。焦山一帶,山坳上的茅屋矮廬,江岸邊的草棚土舍,被洪水衝垮的不計其數。
今天早晨,山寺的住持大師告訴我,金陵城裏的那座祭祀孔老夫子的聖廟的土牆,也被這大風大雨摧倒了數丈。噫,聖廟建造得多麼堅實牢固啊,從建起到現在,已經數千年了,它所經曆的暴風驟雨,根本上就不知有幾百幾千幾萬次了,哪裏可以屈指計算呢?時至現在,廟牆上所長的苔痕,已有一尺多厚,怎麼樣也看不出它有會倒塌、要人重砌的跡象,為什麼獨獨經不起這次狂風暴雨的襲擊,坍塌傾倒了呢?
我想,這中間沒有其他原因,大概是因為金陵城中那滿坑滿穀,俯首即是的秀才們太齷齪,現任教諭又是個胸中沒有一點墨水,斯文掃地的人,因為這些家夥有辱聖人門楣,孔子就不容許他們環列在聖廟的門牆之下,所以,特意顯靈,推倒宮牆,驅逐他們!
如果真的像我說的一樣,那我還有什麼話講呢?
22儀真客邸覆文弟
作畫,隻有意在筆先,才能筆超法外,成為聖手
作畫作文,都要細心研究,不分心旁騖,業精於勤
蒼頭王升來儀,接展我弟來書。殷殷以畫竹法相詢,並囑繪尺頁,以資臨摹。我弟誤矣。問途於盲,焉能指迷?愚兄之畫竹,信筆亂塗,並無師承。本來畫墨竹,幽人韻士,聊以抒寫性情,故畫有六法,惟竹與蘭不與焉。按畫墨竹之始創者,為唐張立。王摩詰亦擅墨竹。五代郭崇韜之妻李夫人,臨摹窗上竹影,別成一派。更有黃筌父子、崔白弟昆,皆工墨竹。筆致精細,神妙入微。宋元以降,有文湖州、蘇東坡、趙孟堅、孟頫、仲穆、管仲姬、吳仲圭、倪雲林等。諸子中,惟湖州筆法,最臻神化。其布局,有淺深層次向背照應之分別;其補地,有邱石泉壑荊棘野草之變化;其點景,有煙雲雪月風晴雨露之烘托。是惟意在筆先,始能筆超法外,誠為畫墨竹之聖手。東坡與之同時,尚北麵事之也。其後金之完顏樗軒,元之李息齋父子、自然老人、樂善老人、明之王孟端、夏仲昭,都師法湖州,兼師東坡。湖州、息齋,各立《墨竹譜》以傳厥派,後世師承其法者,代有傳人。更有寫墨而兼擅鉤勒著色者,有王澹遠、黃華老人、吳道子。畫紫竹者,有程堂。畫朱竹者,有宋仲溫。畫雪竹者,有解處中。此猶如禪宗中之別派也。老弟素習傳神,亦屬執藝之一,似當專心研究,不宜分心旁鶩。則業精於勤,必能出人頭地。質之老弟,以為何如?畢竟與我有同嗜,將笑愚兄鄙吝區區畫法,毫無手足之情,則我豈敢!還望少安毋躁,容待盡我所能,筆之於紙而見贈焉。兄板橋手草。
〔釋義〕家中仆役王升來到儀真,帶來了你給我的信。
你在信中,極為懇切地問我畫竹的基本技法有哪些,而且還囑我畫一幅竹子寄給你,讓你作為臨摹的範本。說實在的,弟弟你找錯了人。向盲人問路,他怎麼能給你指點迷津?我畫竹子,純粹是信手亂塗,並沒有拜誰作過老師。畫竹,本來是幽人韻士,聊以抒發性情的方法之一,所以,畫畫有六種技法,而隻有竹與蘭不在這六種技法的規範之中。
據說,畫墨竹的始作俑者,是唐代一個叫張立的人。唐代的畫家王維也很擅長畫墨竹。五代時期,郭崇韜的妻子李夫人,臨摹窗上竹影,頗有意趣,自成一派。另外還有黃筌父子兩人,崔白兩兄弟,都極工於畫墨竹,筆致精細,神妙入微。宋、元以後,有文湖州、蘇東坡、趙孟堅、趙孟頫、趙仲穆、管仲姬、吳仲圭、倪雲林等人,都是畫竹的高手。這些人中間,隻有文湖州的筆法最為玄妙,真正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畫的竹子各不相同,從整幅畫的布局上講,層次有深有淺,前後照應;從補地講,也變化多端,有時是山丘岩石,有時為溪水深壑,又有時畫荊棘野草;在點景上,他時而烘托以煙雲雪月,時而陪襯以風晴雨露。這隻有意在筆先,才能做到筆超法外,可見,他確實不愧為曆朝曆代的畫家中畫竹的聖手。蘇東坡雖是與他同時的人,但還是遜他一籌,隻能對他北麵稱臣。再往後,畫家中畫竹的有金代人完顏樗軒,元代人李息齋父子兩人,自然老人,樂善老人,明代人王孟端,夏仲昭,這些人都師法文湖州,兼學蘇東坡。文湖州、李息齋兩人還各自撰寫了一本《墨竹譜》,供他們的門下弟子學習畫竹技法,在後麵的各朝代中,都有人師承他們的技法。另外,還很有一些在畫竹方麵別出心裁的人,如有畫了竹子後,極會給它上色的,他們是王澹遠、黃華老人、吳道子;有將竹子畫成紫色的,他便是程堂;有將竹子畫成朱紅顏色的,他叫宋仲溫;有極愛畫雪中之竹的,如解處中。這些畫派就像禪宗的門派一樣稀奇古怪,林立於世。
弟弟你一向習畫,它當然是一種高雅的藝術,但如果真要學好,就似乎該孜孜不倦,專心致誌,切莫分心旁鶩。勤奮出天才,老弟假使真的做到了以上幾條,是一定能出人頭地,自成一家的。請問老弟,我的這些話說得對不?
你畢竟與我有相同的嗜好,如果我不畫張竹子給你,你肯定會譏笑我連一點點畫竹的技法都舍不得和盤托出,全部教給你,毫無手足之情,可我哪裏敢那樣做呢?所以,還是請你稍安勿躁,容我稍許思考片刻,盡我所能,畫幅竹子贈給你。
哥哥鄭板橋草。
23再覆文弟
技藝隻分高下,不別雅俗
接展來函,謙抑之懷,溢於紙背,相較狂兄以罵人為勝者,大相逕庭也。所雲傳神為俗筆,俗人所賴以謀溫飽者,此語失之自輕。夫技藝隻分高下,不別雅俗,聖門六藝,各有專執。禦車之役,更俗於傳神萬萬。未聞七十子之徒,鄙視之而不屑為。況吾宗都係寒素,技藝即為生活之資本,宜鄭重視之。精益求精,庶足賴以謀溫飽。我弟虛心若穀,諒不以斯言為河漢也。又雲畫竹雅事,雅人所賴以舒性情者,洵哉是言。老弟既然道得破畫竹主旨,愚兄敢不竭誠相告!惟餘不喜鉤勒著色,所以隻論寫墨。凡畫墨竹,分立竿、添節、畫枝、畫葉四法,循序而行。起筆先立竿、留節,梢與根須短,中竿須長,又貴長短各殊,最忌一律,便落呆板。竿宜兩邊如界,節貴上下相承,其形若半環。若畫一二竿,墨色可隨意;畫三竿以上者,前者墨宜濃,後者墨宜淡,始有前後之別。梢至根,雖一節節畫出,而筆意須貫穿,立竿既定,隨手畫節,上節須覆蓋下節,下節須承接上節,中雖斷,筆意須連屬,落筆不可太彎,不可太遠,不可齊大,不可齊小,宜兩頭粗,中間細,宜兩頭放起,中間落下,始見全竿圓渾而得勢矣。畫枝須枝枝著節,行筆須迅速,遲緩則無生氣,用筆須遒健圓勁,始有生意。嫩枝須和柔而順,其節小。老枝須挺拔而起,其節大。枝覆者葉多,枝昂者葉少,風枝欹斜,雨枝下垂,貴在描摩得神也。畫葉須一抹而成,行筆愈速愈妙,少遲留便呆笨失勢。寫墨竹惟畫葉為最難,下筆要勁利,實按而虛起,須有破法搭法,墨色須有濃淡,則老、嫩、反、正分明矣。更有七忌:一忌孤生,二忌並立,三忌如義,四忌如井,五忌如手指,六忌粗如桃葉,七忌細如柳葉。避免七忌,又須參以四宜:雨葉宜垂,露葉宜潤,風葉宜翻,雪葉宜壓。更有八法須知:老嫩須別,陰陽須分,春葉須嫩而上承,夏葉須濃而下俯,秋葉須帶蕭疏之態,冬葉須具蒼老之形,風葉無一字之排,雨葉無人字之列。畫竹之法,雖不僅此數端,而我弟天資聰穎,得此數語,定能舉一反三,將來成一畫竹能手,愚兄亦與有榮也。兄板橋手草。
〔釋義〕文弟,你的信我收到了。
讀完信之後,我感到你的謙讓情懷,溢於紙背,同你這個平素以喜歡罵人爭勝的癲狂老兄相比,真是形如天壤了。
信中說畫畫為俗事,是平庸俗氣的人賴以糊口度日的雕蟲小技,這話有點自輕自賤。天地間的技藝隻有高下之分,而無雅俗之別。古代的孔聖人將禮、樂、射、禦、書、數六種技藝傳給他的弟子後,每種技藝都有人在傾力從事。為人駕車,這是最為費神費力的苦差,比起畫畫來,它不知要俗氣、下作幾萬萬倍,我還從來沒有聽人說過孔子那些才德出眾的學生中,有一個人鄙視這差使而不屑為之。何況我們這一宗族的人都出身十分貧窮困苦,技藝是族中的每一個人賴以生存的最大本錢,所以,我們不但不能鄙視,相反,還應該把它視為生命,鄭重對待。要在技藝上多花心思,精益求精,這樣,我們每個人才有謀求生活溫飽的資本。弟弟你虛懷若穀,相信你不會把我說的這番話當作天方夜譚的。
你在信中又講,畫竹是件高雅的事情,是高雅的人賴以抒寫自己的至情至性的妙事,這話確實說到了點子上,切中肯綮。老弟你既然說得破畫竹的意蘊,我就不敢不將畫竹的一些必須注意的事項通通告訴你了。因為我特別不喜歡在畫竹時鉤勒著色,所以,在這裏我隻談畫墨竹須注意的幾個重點。
畫墨竹,共分立竿、添節、畫枝、畫葉四個步驟,要步步為營,循序漸進。
起筆先立竿、留節,竹梢與竹根要短,主竿要長,竹與竹之間又必須有長有短,各不相同,這樣,才有韻致,最怕的是根根竹子都千篇一律,那樣,就顯得呆板凝滯了。竹竿的兩邊最好畫得如同山界一樣,而節與節之間最要緊的是上下相承,整根竹子要畫成一個半圓形狀。如果整幅畫上隻畫一二竿竹子,那麼,墨色可以隨心隨意,沒有多少很嚴格的要求;如果要畫三竿以上的竹子,那麼,前麵的用墨要色濃一點,後麵的用墨要色調淡一點,這樣,才能讓人看出前、後的區別,給人立體感。從竹梢到竹根,盡管是一節節地分別畫出來的,但筆意要首尾連貫,穿越始終;竹竿畫定之後,就可以隨手畫出竹節,畫節時,上節須覆蓋下節,下節須承接上節,中間雖然在外形上看,有斷裂的痕跡,但筆意必須上下相接,連成一氣;落筆不可太彎,不可太遠,每一節的上、中、下不能一樣大,也不能一樣小,應該是兩頭粗,中間細;應該兩頭放起,中間落下,這樣,才能使整竿竹子圓渾而具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