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範縣署中寄舍弟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身處壯年,不要擔心沒有兒子
昨接來書,驚悉二侄女出痘殤亡。嗚呼痛哉!何我昆季之都無子女緣耶?弟在壯年,雖抱殤女之痛,尚有得子之期,還望勉抑悲懷,毋傷厥體。愚兄年屆知命,伯道無兒,年來精力漸衰,自省難延嗣續,惟冀我弟早征熊夢,以繼我後耳。
餘家財丁之不旺,何若是之甚歟?東門一枝,惟餘托庇祖父積德,僥幸成名,足供溫飽,其餘東門係之苗裔,泰半衣敗絮,啜麥粥,處於頹垣破壁中。曾記堪輿家耿仲南為餘家相宅,謂門向偏東,遠挹山光,近臨水秀,不出顯宦,必出名士,惟宅後交叉兩路,旺氣被行人踏破,丁口難期旺盛耳。其時餘僅一酸秀才,未及十年,果成進士。耿氏之言,洵有征也。我昆季至今僅各有一女,欲卜添丁之兆,當徇耿氏之言,將宅後牆垣收進一丈,讓出之地,多栽竹樹。東接橫塘岸,西接上浜河,在浜北架造木橋一座,建築費由餘獨任,招匠估價若幹,來函告我,當即照寄,既建此橋,行人都貪便利,由橋而往杏花樓,不必經過餘家宅後。旺氣庶不被人踏破,我昆季或有添丁之兆歟。質之我弟,如以為可,即於今冬大寒,拆牆改築,來春於牆外種竹編籬。浜北木橋,宜先建造,以便行人。則將來種竹擋路,阻礙行人,不至授人口實。如以為不可,亦須寫信答覆,餘當請堪輿家,命蒼頭引導來家相宅也。哥哥字。
〔釋義〕弟弟,昨天接到了你的來信,從信中,我知道了二侄女因出水痘而夭亡的不幸消息後,悲從中來,痛心疾首。天地啊,我們兄弟兩人怎麼這樣缺少跟子女的緣份呢?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弟弟正當壯年時期,雖然女兒夭折,心中不能不悲傷痛楚,但你還有再生兒女的希望,我希望你節哀順變,稍寬悲懷,免傷身體。哥哥我年屆五十,仍無兒子,這些年來精力一天天衰退,自知再想養個兒子已毫無希望了,我現在唯一希求的就是弟弟你盡早養個兒子,過繼給我作後代了。
我們家財富不豐,人丁不旺,怎麼這樣倒黴呢?這實在太讓人喪氣了!我們宗族的東門這一分枝,隻有我一個人因祖父積德,托他的福,僥幸成名,有能力過上溫飽的生活,東門的其他後人,大半都衣不蔽體,口喝麥粥,龜縮在難擋風雨的破垣殘壁之中。
我記得風水先生耿仲南曾替我們家看過屋場風水,他說我們家門向偏東,遠挹山光,近臨秀水,所以,即使家裏不出大官,也一定會出名人;隻是屋後兩路交叉;興旺氣息被行人踏破了,因此,家裏子息不可能很多。
那時候,我還隻是個窮酸到了極點的秀才,未過十年,果然成了個顯耀的進士。耿仲南的話,確實應驗了。我們兄弟倆至今僅各有一個女兒,要想生個兒子,應該聽從耿仲南的話,將屋後麵的圍牆拆掉,收進來一丈地方,拆牆後讓出來的空地,要多種些竹子樹木。要在浜北架設一座木橋,東接橫塘岸,西接上浜河,建橋的所有費用,都由我一個人承擔,請你找個建橋的工匠,估算一下看要多少錢,然後你將數寫信告訴我,我一收到信,就會立即如數將錢寄給你的。這座木橋建起以後,行人們都會走捷徑,貪便利,從橋上到杏花樓去了,再也不必從我們屋後經過,我們家的興旺之氣就不會被別人踏破,我們兄弟倆或許會有生兒子的可能了。
這件事我想問問老弟,不知道你認為行不行,如果你認為可以,那就在今年冬天的大寒季節裏,拆牆改建,明年春天再在牆外種上竹子,編製籬笆。浜北的木橋,則應該先建,以便別人行走,這樣,將來才不會授人口實,說我們栽竹當路,阻礙行人了。如果老弟認為不行,也要寫信來向我作答複。我該請個風水先生,叫仆役引路,帶去我家,替我們家再看看屋場的風水。哥哥草寄。
32濰縣署中寄舍弟墨
做官要隻飲民間一杯水,不取民間一文錢
家屋改建,既買宅旁餘地,終必舉行,而餘之主張緩圖者,因仕途中人蓄姬妾,置田產,更進而大興土木,建築高堂華廈,行道者見之,必竊竊私語日:“鄭某一介寒士,僥幸成名,得為百裏侯,誰謂狂士作官,要名不要錢?苟不搜括地皮,豔妾華廈,何自而來?”殊不知我每年筆潤,就最近十年平均計算,最少年有三千金,則總數已有三萬。我家僅有典產田三百畝,每畝典價二十千,約值錢六千千,合之絕產田八十畝,不過萬金耳,故尚餘潤資二萬金。整備改建家園,以為歸田娛樂之地,猶恐招搖耳目,惹啟悠悠眾口,以貪名汙我。我縱不能隻飲民間一杯水,不取民間一文錢,以清廉自矢,然貪贓枉法,則我豈敢。我弟所繪之建築草圖,與我意見稍有不同。餘意門向不宜更動。在我弟以為宅相不旺丁,特請堪輿家談少嵐相宅,主張更正門向。而餘則根據耿堪輿之言,門向堂基,均仍舊貫,宅後走路,現已無存,亦不必再事更張,隻須將新購地築牆牽連,辟作園林,亭台樓閣,位置得宜,並須鑿地為池,堆石作山,栽花種竹。如是布置,正屋不改作,需費較省。愚兄不主張改動正屋者,保存風水也。餘生於斯宅,長於斯宅,得為百裏侯,則宅相決無壞處。至於不旺丁口,自宅後種竹,餘已得一子,無複他求。且焉單建園林,少授人口實,餘決意如此。特將園林草圖寄歸,勞吾弟雇匠照圖施工,一切費用,在田租項下支付可也。哥哥字。
〔釋義〕家中房屋的改建事宜,弟弟你既然已經將屋子旁邊的空地買下了,那最終無論如何是要進行的。我之所以主張緩一段時間再建,主要是因為我現在已經是官場上的人,養蓄小妾,購買田地,如果再進一步大興土木,建築高堂華廈,從家門口路過的行人見了,一定會竊竊私語,說:“鄭板橋本來是個貧民,因僥幸中了個進士,成為七品縣官,現在竟這等富貴。誰說狂士做官,隻要名不要錢呢?他如果不搜刮百姓錢財,身旁豔妾,家中華廈,從何而來?”這些人不清楚我的底細,我每年光是寫字作畫的稿費,就最近十年的平均數計算,最少也達到了三千兩銀子,十年相加,總數就在三萬兩銀子之上。我們家原來隻有典於別人的產業田三百畝,每畝典價二十千錢,總值約為六千千,加上我們家裏的絕產田八十畝,我總共也隻花去了萬把兩銀子,所以,我還積餘了兩萬兩銀子的稿費。縱然如此,你想改建家裏的房屋,使我將來棄官歸田之後,有一個好的娛樂去處,但我還是害怕過分招搖,讓人耳聞目睹這件事,別人看到,都會不分青紅皂白地議論,說我建房子的錢是做官貪來的,存心汙我名聲。我做了這個縣官,縱然不能做到隻飲民間一杯水,不取民間一文錢,自命清正廉潔,但是,要我幹那些貪贓枉法的事情,我又哪裏敢呢?
弟弟你畫的房子改建的草圖,與我的意見稍有不同之處。我認為門向不應該更動。弟弟當然有理由:因為我們原來的屋子,其“宅相”主後人不旺,你於是特地請了風水先生談少嵐認真看了一次屋基的風水,談少嵐看後,主張你更改門向。而我則是根據原來的風水先生耿仲南說的我們家“門向偏東,遠挹山光,近臨水秀,不出顯宦,必出名士”(參見《範縣署中寄舍弟墨》)這番話作出的決定:房子的門向、地基,都不要改動,均照原來的樣子,屋後麵的走道,現在已廢了,你也不必要再想著該如何辦才好,沒事找事了,隻要再築座圍牆,把新買的地圍進院子就行了,院子的新地上建座花園,亭台樓閣的位置,要安排好,做到既規整又得體,而且,還要在空地上挖個水池,用石頭砌座假山,池子、假山旁的其餘空地,則栽置花木,種上竹子。這樣安排,正屋不需改建,需要的費用就可以節省些。我之所以不主張改建正屋,目的完全是為了保護好我們家原已享有的好風水。我生在這個屋裏,長在這個屋裏,能成進士,作知縣,這說明我們家屋子的宅相絕對沒有不好的地方。至於說家裏人丁不旺,則自從屋後的走道廢止,種上竹子之後,我已經生養了一個兒子了,我再也沒有別的企求了。而且,隻建院子裏的花園,可以少授人口實,免人家閑話,我的決定就是這樣的。
現在,我特地將花園的草圖寄回家來,勞駕弟弟找些工匠按照圖紙動工修建,建花園的所有費用,可以在田租中開支。
哥哥親筆。33濰縣署中寄四弟墨
那些食古不化,拘泥固執的秀才值得罵,真正的偉人,我則十分崇拜
老弟隻知我好罵人,不知我崇拜人,更不知我隻罵一班推廓不開之秀才,而崇拜之人,則不勝屈指也。例如畫家文湖州、詩家杜少陵、文學家方百川、侯朝宗,現任東撫,均係我崇拜之人。此次餘被禦史揭參,有旨命東撫查覆,幸得秉公覆奏,稱餘為“不可多得之強項令,雖易得罪人,還當曲予矜全”雲雲。一場大參案,從此風流雲散,此種覆奏語,圓通已極,寥寥十九字,能挽回天意,庇護屬員,而又能不得罪禦史,其才力有如此,能不令人折服乎?哥哥字。
〔釋義〕弟弟你隻曉得我有喜歡罵人的缺點,但卻不知道我還有十分崇拜別人的優點,更不清楚,我所罵的人都是一些食古不化、拘泥迂腐的窮酸秀才,可為我所崇拜的人,則不勝枚舉。比如畫家文湖州,詩人杜甫、散文家方百川、侯朝宗,還有現在正在任上的東撫大人,就都是我崇拜得五體投地的人。
我這次被禦史檢舉,彈劾,皇上下聖旨指派東撫大人核查禦史在奏本中所指出的我的事實,並向朝廷作出慎重答複。幸虧東撫大人能秉公辦事,他在給皇上的複奏中,稱我是“不可多得的為人剛直不阿的縣令,雖然性格不好,容易得罪人,但還是能夠在許多事情上屈抑自己,委曲求全。”就這樣,一場震動朝廷的彈劾案,從此煙消雲散了。
東撫大人的這份複奏,圓通至極,玄妙無比!雖然隻有寥寥數語,可既能讓皇上對我回心轉意,又能憑此庇護好我這個手下屬員,還能夠不得罪朝中禦史。他的才力如此雄厚,能不讓人口服心折麼?
哥哥親筆。34濰縣署中覆四弟墨
兄弟是痛癢相關,休戚與共的同胞手足,沒有人不甘心對兄弟教授學問
前月來書,詢問文字之虛實,稽延數十日,未及詳告。我弟竟謂餘秘惜學問,不肯輕以示人,誤會,誤會!弟兄乃痛癢相關,休戚與共之同胞手足,縱鄙吝之徒,未有不甘以學問授子弟者。況餘年過知命,膝下僅有一子,乳臭未幹,此日難期造就,而餘年已邁,隻恐莫睹其成年,將來教育之任,責在我弟,則弟來問字,愚兄安有不掬心以相告者?稽遲答覆,別有原因也。緣接展來書時,適值省委蒞縣勘災,餘匆遽出迎,未遑收拾,次晨即偕省委赴各地查勘災情,旋又分段散放急賑,曆碌十餘日,返署後,前函未曾閱目,以至忘懷裁答。直至昨日來函催促,始恍然悟,尋取前函,遍搜不得。蓋餘向例簽押房隻閱公牘,家書例由上房收發,是亦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之微意也。不料此函,當時為小兒取去,當作臨書法貼,今晨始得檢出。所詢文字虛實,其義至廣,凡古今文字,字字有虛實兩用,且有虛實疊用。例如“履舄交錯”之“舄”,即為實用;“鬆桷有舄”之“舄”,則虛用矣。推之宮、室、門、戶,皆確切之實字,而《爾雅》之“大山宮小山”,《左傳》之“複室其子”,則皆虛用矣。又如“從”,作“順”字解,虛字也,而《左傳》“荀伯不複從”,“豎牛亂大從”,則作“位次”解,而實用矣。又如“溢”作滿字解,虛字也,而《儀禮》“喪服朝一溢米”,則作升鬥解,而實用矣。又如“覆”,作“敗”與“重”字解,虛字也,而《左傳》“鄭突為三覆以待之”,則作“伏兵”解,而實用矣。更有一字而虛實疊用者。如“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上“衣”、“食”實用,作“衣服”、“食物”解;下“衣”、“食”虛用,作“穿著”、“吃喝”解。又如“春風風人”,“夏雨雨人”,上“風”、“雨”實字實用,下“風”、“雨”作“養”字解,虛用。更有一字而分虛實於上下句者,如“入其門無人門焉者;入其閨無人閨焉者。”,上“門”、“閨”實字實用,下“門”、“閨”作“守”字解,虛用矣。後人有援本訓轉注之義,以實用者作本音讀,虛用者作他音讀,或以本訓作本音讀,轉注作轉音讀。如“風風”讀“封捧”,“雨雨”讀“羽龥”,而加以圈聲,古人無是法也。總之,讀音隨各地土音而互異,最難統一正確,隻求字義明晰,即可引用。苟讀音正確而不通字義,無裨實用也。我弟現讀《通鑒》,司馬公本屬小學界之泰鬥,即就《通鑒》虛實之字,細加研究,或他人視為實字,而心有所疑,則抄錄之;或前日視為虛字,而今有疑問,亦姑錄之。久之多識雅馴,自能觸類貫通也。哥哥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