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們坐在“毛家飯店”廊棚下的飯桌前並似乎居高臨下俯視著毛主席的故居時,豁然覺得自己的身子在升高,在膨脹,仿佛一時間也神聖得偉大了許多。
“你們的老板在不在?”一路不善言談的北京三友家具公司業務經理並長我們幾歲的餘文傑兄,說明我們是北京的來客,告訴服務小姐我們想見見湯瑞仁。
“在,我去叫她。”年輕的服務小姐聽說後立刻應對,那表情清晰地讀得出北京對於韶山人同樣是個神聖的字眼兒。
“幾位是北京來客,歡迎,歡迎。”不大工夫,身穿深灰色西服已是滿頭銀發的湯瑞仁熱情地走來同我們握手致意,那朗聲快語,不再是當年在毛澤東麵前帶有幾分靦腆的少婦,而是一個落落大方頗具老板氣質的時代風流人物。
我們提出與她合影,她爽快允諾;我們提出請她點幾個具有韶山風味的菜肴,她叫服務小姐端上來毛主席生前喜歡吃的諸如“紅燒肉”、“小幹魚”之類的菜,而且價格便宜得令人咂舌。湯瑞仁開“毛家飯店”尤其是以“主席菜譜”招徠顧客,絕不是以贏利為唯一目的,而是在張揚非物化的精神和當地飲食文化的底蘊。我們不禁油然而生發出對這位湯瑞仁老大姐的親情與敬意。
就在我們即將心滿意足的離去時,湯瑞仁的丈夫有意地走來告訴我們,一個因在電影中扮演偉人毛澤東而變得大紅大紫的部隊演員在他們的屋裏,並表示我們如果想結識一下這個“大腕”級的人物,他可以引見。我們感到與那個特型演員都是從北京來的,“王總”與餘經理還依然享有軍籍,相識在異地也不失為一種緣份。
誰知,當我們滿懷熱情地擁進湯瑞仁陳設簡樸的客廳,湯瑞仁夫婦帶有些許自豪地介紹我們是北京的客人時,不料那個扮演偉人毛澤東的特型演員以警覺的目光審視著我們,並一絲不動地坐著,那眼神頗有一股俯視臣民般的高傲和不經意的散淡。我的心立刻被猛地一刺,那利器比刀子還狠,像刮刀一樣一層一層地削,雖然沒有血湧如注卻比血流洶湧還痛疼難忍。
“我來給你們北京的客人合張影吧?”憨厚熱情的湯瑞仁見“王總”手裏拎著個日本產精製照相機,來了個自報奮勇。
“不行,不行!”扮演偉人毛澤東的那個特型演員還沒等湯瑞仁的話音落地,一揮右手當蒲扇,那姿態好像他真的就是偉人的化身。“我們總政的老板有規定,明確限製我們卸了妝不能和群眾合影,所以我作為一個軍人就得一切聽我們大老板的了。”言外之意,他是不能與我們一起合影。
我聽了心裏頓時迷惘,心想:作為一個演員,不卸妝是演員扮演偉人;而卸了裝,就成了與偉人不可同日而語的演員。想到此,胸中憤怒和鄙夷之情如驚濤裂岸:我在部隊文化部門工作時,管了幾年文工團,什麼樣的人物沒有見過?你牛×什麼!演員不就是過去被稱為的戲子麼?用時下的話講,演員隻不過是個靠演技為職業的賺錢手段。怎麼一個演員倒是不能與從事其他職業的群眾合影呢?這種滑稽的托辭,說明在這個扮演偉人的特型演員心目中忘記了這句淺顯的話:“演員隻是在舞台和銀幕上作戲,演員離開舞台和銀幕,隻是個演戲的。”這個特型演員大概屬於“人在戲中迷”,或在“迷”著別人也“迷”著自己。
生活在現實生活中的人呀,還是少擔當“演員”角色的好。
我們告辭了樸實盛情的湯瑞仁夫婦,瞥一眼還在客廳裏陶醉的那個扮演偉人毛澤東的角色,舉目星空,胸臆中一片憤然和悲哀。
這種心緒,本不該發生在這神聖的地方。
1996.5.12寫於北京昌平中國中醫研究院長城醫院陪同妻子住院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