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農曆九月初三，再過4天是奶奶的生日，如果她仍活著就該過93歲生日了。這些年，我都是過了九月初七才想起。
奶奶長眠在漵浦城的花果山，麵朝寺廟的背麵。她信佛，那裏最合適，何況鄰裏熟人多，她老人家不會寂寞吧？可她不會打牌，不識字，除了跟老鄉串串門，除了不斷地做家務，還能做什麼？
她唯一的兒子也就是我父親在漵浦工作，在生我的前三天她自邵陽來到漵浦。姐姐總說我生出來像小貓一樣，可憐巴巴的，連哭聲都弱弱的。是奶奶一手把我帶大，好吃的全留給我，打小我都泡在蜜汁裏。7歲前，我每年跟她去邵陽住一個月，那時人戶不能長久分離，她得回去取各種票證。當年的邵陽在我心裏是大城市，有東塔，有廣場，有人防洞，有寬寬的街道……奶奶的房子臨街，叫東風路，那裏有我兒時的玩伴。多年以後去過邵陽兩次，都沒能找到記憶裏的那條街。
我刻意選擇在邵陽的寶祥寺皈依，是因為兒時很多的記憶留在那座老城。
常在夢裏與奶奶相見，也常常記起夏家溪那幢兩層樓的房子，想起自己在二樓的那間小書房。想起她常常坐在家門口迎接老遠就喊著“奶奶”的我。小城喊祖母是不興喊奶奶的，叫娘娘，邵陽人喊奶奶，我們便用漵浦話喊奶奶。
奶奶個子雖矮小，五官卻精致，鵝蛋臉，高鼻大眼，眉清目秀。她同齡老鄉常用豔羨的口氣告訴我，你奶奶年輕時是個美人呢。爺爺1938年抗日陣亡在安徽鳳凰排，這是小時大人告訴我的，也是多年以後在邵東老家修家譜時親眼所見的，但我從不以爺爺為榮，他本是幾代單傳，隻因好打牌賭博，為還賭債瞞著家人替有錢人家的子女當了壯丁，不然也不會讓小小年紀嫁到他家當童養媳的奶奶在21歲便成寡婦，而彼時父親4歲。也因此我一直不喜歡太好賭的人--倘若賭博都要賭上身家性命，這一輩子也太不值了。
但奶奶從來不曾抱怨。
應該感謝奶奶，是她讓我學會了寬容與忍讓。雖然我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好歹還算一個生性淡泊、隨遇而安的人。一路以來，遭遇再多不被料到的變故與傷害我都能始終埋在心裏最後一笑而過。後來我才明白，一笑而過的好處，就是讓自己往往在不經意間又收獲一些意外的驚喜。
我是個女人，所以刻意不過問政治，我覺得那是男人們的事，我的世界裏，惟剩自然與人。很慶幸自己沒生活在戰亂年代，可以這樣安安穩穩地活著，可以在心情大好或者大不好的時候去大自然，可以看著一朵花開看著草色返青看著楓葉變紅看著冬日飄雪，可以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念一些值得牽掛的人。
奶奶，昨夜，我夢見了那幢老房子，卻沒夢到您，可剛才，我突然想起了您，特意去翻翻日曆，才知道這一次我將不會錯過您的生日。不知道3天後我能否去小城，去花果山，去您的墓前，給您點燃三炷香？此刻我已淚流滿麵，我已經很久沒流淚了。自您離開這些年，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孤獨，如果您還健在，一定也隨著我們到這座城市定居吧？如果您知道我現在跟父母姐姐住在一幢樓裏，一定會自責為什麼沒再堅持幾年，看著嘟嘟出生，看著二哥的運氣漸漸好轉，看著凝凝考上大學，看著跑兒上了高中……
奶奶，這個世上隻有您是最疼我的人，是您一直不離不棄地伴著我從嬰兒到了而立之年，我結婚後也一直住在娘家，就因為不舍得您。可那年初夏，一點征兆都沒有，一句話也沒留，您突然撒手人寰。我當時多麼傷心多麼傷心，聞訊趕回家後抓著你的手不肯放。你走後，好像就沒再有人真正地疼過我，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我看似多麼幸福，卻又多麼悲傷。
但我也明白，悲傷會突如其來也會驟然消失，我也曉得生活周圍一直有真心待我的朋友和親人，我隻是視而不見，我太容易在沒有您的世界裏獨自臆想無端惆悵。
離散，原本是人生常態，總有一天，我們都要跟所有的親人與朋友永別。有些離散得早些，有些相伴的時間長些罷了。
當我們在趕路的途中不得不與一些在意的人一一告別時，內心滿載的應該不僅僅是離愁吧。
2010年10月10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