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宋朝的潑皮——唯潑皮,其興也勃,其敗也速(1 / 3)

潑皮,比流氓要狠,比無賴要凶。所有的中國人,了解人類社會中這種渣滓群體,都是從《水滸傳》開始的。

以宋朝為背景的《水滸傳》,堪稱一部“潑皮教科書”。從這部小說,我們知道潑皮是項頂古老的職業,而且,我們還知道潑皮在宋代最發達,最泛濫。

《水滸傳》的第六回,魯智深大鬧五台山後,再難在寺院裏待下去,智真長老就把他介紹到開封府的大相國寺去。開封乃大宋王朝的首善之區,大相國寺乃皇家常去禮佛的廟宇。不像五台山,峰高嶺陡,地廣人稀,連派出所也未設得一個。魯智深,酒勁上來,是個和尚打傘,無法無天,敢把廟門都拆了的主,誰也奈何不得。若是打發到都城相國寺,這廝膽敢尋是惹非的話,天子腳下,不怕沒人管他。這想法當然不錯,可大相國寺的主持智清禪師,卻不這麼看,當著眾人埋怨這位師兄好沒分曉,你送來這塊燙手山芋,我能留他在市中心的大廟裏惹禍嗎?恰巧,大相國寺在酸棗門外有塊菜園子,屬於寺院的三產之列,原來管事的和尚不想在那個城鄉結合部待了,正好魯智深沒處安排,就派到那兒掌管。

宋朝的開封很發達,即使隸屬郊區的酸棗門外,也是人煙稠密之地。隻要有人口,有買賣,有食肆酒店,有三教九流,就有潑皮。於是,那“一個叫過街老鼠張三,一個叫青草蛇李四”的潑皮出現了。這是兩位檔次較差、沒什麼氣候的潑皮,其綽號,一個鼠,一個蛇,就注定了其委瑣卑劣、出息不了的本質。真正稱得上潑皮的潑皮,那氣勢要比他們地道得多。何謂氣勢?一曰本事不大,裝出來特有本事;二曰勇氣有限,裝出來特有勇氣;三曰橫鼻子豎眼,裝出來特別不好惹的樣子。此輩通常遊手好閑,橫行街區,欺行霸市,逞雄一方。不是為非作歹,尋釁鬧事,就是打砸搶拿,坐地分贓。不過,若是碰到一個比他膽量大,比他敢下手,比他不怕死,比他更歹毒的對手,估計不交手還罷,一交手不死即傷,遂光棍不吃眼前虧,可以變得比孫子還孫子,比孬種還孬種。

宋代潑皮之發達,與當時商業之繁榮,經濟之成熟,城市之拓展,市井之發達,有著莫大的關係。大宋王朝,在中國曆史上,是一個相當畸形的朝代,它非常富有,但又非常孱弱;它應該很有錢,但總是人不敷出;它曾經不可一世,但總是不經一戰;它擁有高度優秀的文明和文化,無與倫比的文學和藝術,但也是吃人禮教的濫觴所在。但是,由於市場經濟發達,資本運營順利,商品周轉頻密,利潤空間加大,整個社會財富的規模,要比春種夏播秋收冬藏的農業經濟不知擴大多少倍,於是,一、這個社會養得起吃閑飯的;二、這個社會需要管閑事的;三、這個社會既然有養尊處優的不勞而獲者,也就應該有遊手好閑的不務正業者。

由漢至唐,中國人基本不再以遊牧為生,而生活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切仰給於土地耕作,如雞刨食,捯一口,吃一口的農業經濟之中。如無天災,差可溫飽,如遇災荒,就得餓肚子。因此,在這個農耕為主的社會環境裏,一無生存空間,二無勒索對象的潑皮,也就無立足之地。故而,在唐代文學作品中,幾乎看不到“潑皮”這個詞。例如唐人白行簡的《李娃傳》,那位滎陽公子落魄以後,淪落為職業哭喪者,下三爛之極,也不敢到平康裏姐姐們所居之地,當一名吃白食者,或者,當一名打秋風者。按他包養上廳行首的資深嫖客本錢,完全可以以這等社會渣滓麵目出現,可是他“潑皮”不起來,隻能可憐巴巴地以討飯為生。所以說,潑皮是城市商品經濟的副產品,隻是由於城市商業運動的能量遠超過政府行政能力,遂留下這些無法無天者的活動空間。

《水滸傳》裏那些梁山英雄,大多起家潑皮,習慣白吃白拿,也就不以為奇;即使原來的正經人,如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如玉麒麟盧俊義大官人,也覺得要在江湖上混下去,不扯下臉皮而潑皮,無法生存。於是在士農工商階層以外,不軌之徒,宵小之輩,匹夫之流,無賴之類,像寄生蟲遊走於“三不管”地界,以騷擾、脅迫、敲詐、勒索等手段,成為街區一霸,屬正常現象。而打州劫縣,對抗官府,占山為王,擾亂一方者,則是團體型的成幫成夥的潑皮,那就更不可一世了。

宋朝的潑皮分兩種,一種是強梁型的,一種是無賴型的,“過街老鼠張三”和“青草蛇李四”,屬於後者。“且說菜園左近有二三十個賭博不成材破落戶潑皮,泛常在園內偷盜菜蔬,靠著養身”,他們害怕新來的和尚不知深淺,砸了他們借以謀生的飯轍,要先給他一個下馬威,決定趁著給他祝賀上任、恭賀履新的機會,將他扳倒在菜園的糞池裏,教訓他一頓。這種無賴手段,下作營生,絕對是這些沒什麼出息,沒什麼本事,甚至也沒有什麼膂力的人才幹得出來,很類似當下文壇上那些上不得台盤的末流評論家,發帖到網絡上,靠罵名人出名,因為幾乎不花什麼成本,一個個幹得十分起勁。

本來,這夥流氓無賴纏著扭著魯智深,是想就勢給點顏色看看,沒料到那和尚如鐵樁一樣,休想扳動。魯智深是誰?早看透他們的把戲,說白了,這位大爺可不是凡夫俗子,乃是披著和尚直裰的頭一等潑皮。還未讓他們得手,就飛起一腳,隻聽得撲通兩聲,說時遲,那時快,先將為首者踢進糞窖。一腳踢出去,兩人掉進糞窖,可見功夫了得。這兩個三等潑皮,沒想到落得這樣滿身是糞、滿頭是蛆的結果,傻了。何況那糞窖沒底似深,隻是掙紮,也爬不出來。“魯智深喝道:‘你那眾潑皮,快扶那鳥上來,我便饒你眾人。’眾人打一救,攙到葫蘆架邊,臭穢不可近前。智深嗬嗬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園池子裏洗了來,和你眾人說話。’兩個潑皮洗了一回,眾人脫件衣服與他兩個穿了”。接下來,“智深叫道:‘都來廨宇裏坐地說話。’智深先居中坐了,指著眾人道:‘你那夥鳥人,休要瞞灑家,你等都是什麼鳥人,來這裏戲弄灑家?’”

從這番拷問中,我們也就長了一點對於潑皮的認識:所謂無賴型的潑皮,一、等於鳥人;二、多為不成材的破落戶;三、基本上沒有什麼真本事、真功夫,但心眼兒比較肮髒;四、你要治得了他,他就俯伏在地,製服不了他,他就要消遣你、收拾你,使你日夜不寧。

而強梁型潑皮,又不同些,無論站直還是躺倒,都有個漢子形象。某種意義上,具有亞裏士多德《悲劇論》中所說的“英雄寧自毀也不齷齪而死”的壯烈情懷,他敢為他的“光榮”犧牲,絕不惜命。因為,他隻能贏,不能輸,連打個平手也不行。贏得輸不得,是潑皮奉行不渝的宗旨。贏,他是爺,輸,他是孫。問題在於他不能成孫,一旦成孫,他也就完蛋了。

後來,世界變了,資產階級出現,資本主義登場,小市民成為城市的主角,市儈主義,侏儒哲學,以及台灣柏楊先生所說“醬缸文化”,達到極致境地。無論怎樣神聖高尚的原則,無論怎樣高貴優秀的精神,都一律在銅臭中庸俗化、低俗化、惡俗化,那種古典色彩的潑皮,遂不多見,而如“過街老鼠張三”和“青草蛇李四”這類落水狗,輸就輸,敗就敗,一抹臉也就過去了的無賴型潑皮,成為主流。因此,魯迅先生筆下的那個阿Q和小D,還有王胡,可能會扭打在一起,但絕演出不了“魯智深拳打鎮關西”那血腥場麵。

花和尚所以在五台山落發為僧,所以被打發到酸棗門外看菜園子,緣由卻是因為這場打鬥。話說渭州城裏,狀元橋下,那個肉鋪掌櫃鄭屠,顯然也是一個強梁型潑皮。既然敢自稱鎮關西,自是霸男占女、為非作歹的地頭蛇。盡管他螃蟹走路,橫行街巷,腳一跺,城門樓都亂顫不已。可他卻是一個有眼力見兒的坐山虎,一看魯提轄登門,亮出的那兩條肌肉發達的胳膊,伸出的那一雙醋缽大小的拳頭,就明白,這是一個不好惹的漢子。“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八個字,他掂得出斤兩,馬上立正敬禮,小心翼翼侍候。

兩個強梁型潑皮相遇,後發製人很重要,鄭屠趕著賠笑臉,連忙上肉案,按魯達的吩咐,親自操刀。

潑皮挑事的經典手段,無非三者,一曰挑釁,二曰激怒,三曰動手。他先“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頭”。弄好了,“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麵,也要切做臊子”。接著,“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麵”。鄭屠不傻,知道這主是找茬來了,笑著說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而魯智深看挑釁不成,隻好激怒;“灑家特地要消遣你!”然後,抄起兩包臊子,“劈麵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

一再退讓的鄭屠,忍無可忍,“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衝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名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這正是魯智深所要達到的目的,他被激怒了,他要動手了,而且,出手在先,好!這求之不得的機會,豈能錯過?魯智深“早拔步在當街上”,因為店堂豈是大動拳腳的所在。鄭屠其實不想惹這個入侵者,可他也是一個潑皮,潑皮的金科玉律,隻能贏不能輸,再也退不起了;再退,就是輸到家了,輸到家的結果就是,再也不能在渭州立足,那怎麼行,隻有應戰。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腹上隻一腳,騰地踢倒了在當街上。魯達再人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缽兒大小拳頭,看著這鄭屠道:‘灑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由此,我們聽得出來話外之音,他之所以要收拾鄭屠,並非完全是為了金翠蓮,起因雖是這位外鄉女子受了欺侮,遂路見不平,扶難濟厄。但更深層次,卻是這兩個潑皮之間,一為坐地的屠戶,一為外來的提轄,在同一勢力範圍內,確立高低地位的衝突。在魯智深看來,稱得上鎮關西者,隻能是自己,而不是鄭屠。我估計,花和尚早就看他不順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