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宋朝的潑皮——唯潑皮,其興也勃,其敗也速(2 / 3)

地盤,很重要。在這個世界上,雖然中國擁有文字記載的曆史長達三千多年,值得驕傲,但中國人的文明進化程度,卻並不占有領先位置,甚至有些方麵相當落後愚昧。就譬如地盤意識,說得不好聽一些,恐怕與哺乳類雄性動物用尿液圈出領地的行為相差無幾,至今還在某些人的靈魂深處盤桓著。我認識的幾位故去的文壇老爺子,德高望重,是毫無疑問的了。可當他們健在,指點江山時,不也霸著那兩畝三分地,生怕別人會去偷他莊稼似的。

這就是楊誌賣刀為什麼惹了麻煩的原因了,同樣的理由,也是因為地盤,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不打招呼,就在潑皮牛二的天漢州橋上,賣他那把祖傳的刀。

本來,楊誌是在僻靜的馬行街一帶兜售那把刀的,他有點不好意思,人要落到變賣祖產這地步,總是臉上無光的事。“立了兩個時辰,並無一個人問。將立到晌午時分,轉來到天漢州橋熱鬧處去賣”,就出了事。因為,他進入了潑皮牛二的地盤。

我們都深有體會的,就以所謂的文壇為例,那也絕不是個免費開放,誰都可以進去玩耍的大眾樂園。實際上,任何一個試圖涉足文學者,如果你有雄心壯誌,如果你想大展宏圖,第一件事,就是要拜碼頭;第二件事,尤其是要拜對碼頭。想當年,文壇那幾尊菩薩,拜誰不拜誰,學問大著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地盤意識,你是萬萬不可疏失的。

楊誌丟失了花石綱,丟掉差使,心中好不鬱悶,這也是他相信體製,相信主流的結果,殊不知體製隻是保護權力,主流從來聽從強者,你一個沒落分子,才不在體製和主流關心範圍之中。傻乎乎的楊誌認為,天子腳下,首善之區,賣一把自家的刀,還要跟誰打招呼,備個案嗎?錯了,先生,就在你吆喝時,麻煩來了,隻見“黑凜凜一大漢,吃得半醉,一步一顛撞將來”。於是,我們終於一睹大宋王朝最典型的潑皮,牛二先生。

《水滸傳》給他的出場詩,為“麵目依稀似鬼,身材仿佛如人”。接著介紹:“原來這人,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叫做沒毛大蟲牛二,專在街上撒潑行凶撞鬧。連為幾頭官司,開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滿城人見那廝來都躲了。”如今,像這位找“青麵獸楊誌”茬的“沒毛大蟲牛二”式的古典潑皮,可謂鳳毛麟角。無論在口頭上,文字上,已較少見到。這個沒毛大蟲牛二,你不能不欽佩他,他上無後台,下無徒眾,旁無幫襯,單槍匹馬,似乎是一個天馬行空的人物。憑其凶狠,官府辦不得他,憑其撒潑,街坊惹不起他,至少在天漢州橋這一塊,他背後既無官方和黑道的勢力支撐,左右也無朋友和團夥的實力幫襯,單打獨挑,霸占一塊地盤,無人敢惹。

這就是宋朝的潑皮了。現如今,在資本主義的競爭機製下,不要說流氓、混混、青皮、光棍必須成幫成夥,方能橫行霸道,就連西西裏島的黑幫教父,也得操控一個嚴密的黑社會家族組織,以鐵和血的暗殺手段,才能左右政局,掌控財富。潑皮的集團化、聯盟化,在這個世界上,已是趨勢。當年的德、意、日軸心國,發動世界大戰,眼下的美利堅合眾國,要當國際憲兵,說到底,因為有實力,有野心,而且總想當老大,才拉幾個嘍囉,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他們的手段就是看誰不聽話,就敲打敲打他,看誰不順眼,就侵略侵略他,其實,與牛二在天漢州橋一站的德行,沒有什麼差別。

倒黴蛋楊誌,先是失陷花石綱,丟了差使,後是遭遇梁山泊,不甘落草,這個一心想做好人的好漢,流落京師,卻無好人相助,盤纏用盡,隻好將家傳寶刀拿到市場上換幾貫錢鈔。正好,逢著牛二,楊誌不知底細,拿著插有草標的寶刀站在那裏。插根草,就是可以出售的商品,這種集市交易標誌,一直到清末民初仍在民間沿用。

牛二要買這把刀,其實是起哄,楊誌當真,開價三千貫,約合現在的人民幣五百元,按說不貴。牛二說:“什麼鳥刀,要賣許多錢!”他隻給三百文。楊誌當然不賣,因為這是一把寶刀,“第一件砍銅剁鐵,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過;第三件殺人刀上沒血。”牛二說那就試來看,結果銅錢剁了,毛發吹了,接下來,牛二要他做殺人刀上沒血的試驗,“我不信,你把刀來剁一個人我看”。楊誌這才覺得碰到麻煩,“禁城之中,如何敢殺人?你不信時,取一隻狗來,殺與你看”。

那潑皮耍無賴了,“你說殺人,不曾說殺狗。”

楊誌火了:“你不買便罷,隻管纏人做什麼!”

潑皮的特點,一是蠻不講理,二是罔顧一切,他緊揪楊誌:“我偏要買你這口刀。”

楊誌道:“你要買,將錢來。”

牛二道:“我沒錢。”

楊誌道:“你沒錢,揪住灑家怎地?”

牛二道:“我要你這口刀。”

換個別人,碰上牛二,隻好認輸,這刀恐怕就到潑皮手中了。

但楊誌才不怕這個死攪蠻纏的潑皮咧,簡直豈有此理,明擺著要逼老子乖乖就範,不由大怒。見他沒完沒了的尋釁,又是撞頭,又是動手。正好,刀拿在手中,一時興起,“望牛二顙根上搠個著,撲地倒了”,“趕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連搠了兩刀,血流滿地,死在地上”。

強梁型的潑皮,通常都是以賭命為其最後手段。一個比你弱的潑皮,他不認輸他就得死;一個比你強的潑皮,你不認輸你就得死,這就是潑皮的鐵血法則。楊誌敢當著街坊鄰舍,要了牛二的命,其實,他也本著潑皮的這條金科玉律行事。所以,說到大宋王朝,不能不說潑皮。為什麼說宋必說潑皮呢?因為大宋王朝的開國皇帝趙氏兄弟,從他們得到這個政權,到失去這個政權,都是按潑皮的原則行事。

說到趙家兩兄弟的陳橋兵變,這話就長了。在中國王朝更迭史上,如此毫無準備,如此漫不經心,竟能獲得成功,史無前例。在他以前,隋文帝篡北周,用了差不多半輩子工夫;李淵滅隋一統天下,浴血奮戰數十載;五代十國的政權,雖然短命,但其稱帝為王,也是從戎馬生涯中,逐步躍登高位。無論革命也好,篡位也好;無論奪權也好,政變也好,哪有不殫精竭慮、費日耗時的準備?哪有不潛形譎跡、徐圖大計的等待?而公元960年2月3日,行軍至陳橋驛紮營的趙氏兄弟,攛掇軍士嘩變,從當日晚八點到次日早七點,一個對時都不到,趙匡胤套上那件黃袍,就算改朝換代成功而當上皇帝。然後,一邊敲鑼打鼓,一邊舞槍弄棍,喧嚷進城,叫囂進宮,簡直兒戲一般坐上了龍椅。

王夫之說得最透徹了:“趙氏起家什伍,兩世為裨將,與亂世相浮沉,姓字且不聞於人間,況能以惠澤下流係丘民之企慕乎!其事柴氏也,西征河東,北拒契丹,未嚐有一矢之勳;滁關之捷,無當安危,酬以節鎮而已逾其分。以德之無積也如彼,而功之僅成也如此,微論漢、唐底定之鴻烈,即以曹操之掃黃巾、誅董卓、出獻帝於阽危、夷二袁之僭逆,劉裕之俘姚泓、馘慕容超、誅桓玄、走死盧循以定江介者,百不逮一。乃乘如狂之亂卒控扶以起,弋獲大寶,終以保世滋大,而天下胥蒙其安。”(《宋論》)

一以黃袍加身,炒作造勢;二以動刀動槍,兵變威脅;三以虛張聲勢,輿論壓力;四以偽善麵貌,連蒙帶唬,從而騙取了柴榮寡妻孤兒的天下;其強拿強奪,其逼人就範,其鴨霸行徑,其無賴嘴臉,絕非王者之道,用起哄架秧子的手段,奪得江山,乃地道的潑皮行為也。

如果當晚,聞訊的後周政權,立馬實行宵禁,調動軍隊勤王,不讓這位叛亂的都檢點回師京城,在外無援軍、內無接應的情況下,關在城外的趙匡胤,隻有束手就擒。現在看起來,他之推三阻四,不肯穿那件黃袍,也是敢做而不敢承擔的潑皮手段,怕萬一不成功而留一手的光棍行徑。趙匡胤比趙光義以及趙普之流,要清醒一點,一無周密部署,二無足夠準備,三無群眾支持,四無有力後援,這種絕對是腦袋一熱的行為,朝廷稍有壓力,當局稍加警告,這群烏合之眾,就會一哄而散。所以,他賴著不肯就位,其實也是在耗時間,看看四十裏外的開封城,有些什麼動靜?一直到天快亮了,探子回來報告,城門大開,這哥兒倆合十稱幸,真是命大,竟然僥幸成功,用了最小的資本——吆喝,取得了最大利潤——政權。

這年,趙匡胤三十三歲,趙光義二十一歲。陳橋驛鬧事三人組的另一個成員趙普三十八歲,此人能說會道,被那兩個行伍弟兄,視作智囊。在中國,不豁出一身剮,是不敢把皇帝拉下馬的。趙普敢於介入兩兄弟陰謀,也想趁渾水摸魚撈一把,估計也是一個相當潑皮的家夥。沒有一點潑皮舍命的精神,不敢陪著趙氏兩兄弟玩這種黃袍加身的遊戲。王夫之在《宋論》中對趙普這個“口給”之徒,看法很壞。“夫口給者,豈其信為果然哉?懷不可言之隱,相誘以相劫,而有口給之才,以濟其邪說,於是坐受其窮。”至少在下麵兩件事上,他給趙氏兄弟出了不妥的主意(也許那哥兒倆本來也是這樣的想法,他投了讚成票)。結果:“宋之君臣匿情自困,而貽六百年衣冠之禍,唯此而已矣!”

第一,“曹翰獻取幽州之策,太祖謀之趙普。普曰:‘翰取之,誰能守之?’太祖曰:‘即使翰守之。’普曰:‘翰死,誰守之?’而帝之辯遂窮”。趙匡胤很害怕唐代地方諸侯、世襲節度使的禍亂,遂啞口結舌。為此,遂有第二,提出杯酒釋兵權,實施重文抑武的基本國策,免得再來一次黃袍加身,從而對軍隊進行“強幹弱枝”、“守內虛外”的改造,以致“將不諳兵”、“兵不知將”,大大削弱戰鬥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