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由於這個主意,使得由開封而北,悉為無險可踞的一馬平川,大門敞開;加之軍事力量弱化以後,難以阻擋長驅直入的北方騎兵。於是,大宋王朝三百年間,始終未能擺脫被動挨打的局麵。如果用曹翰之策,延續柴榮的北伐勝勢,收回燕雲十六州,按照王夫之的意見,未必就是敗局。而且,“孰是曹翰之奮獨力以前,而可保堅城之遽下邪?”那麼,以後“太宗之大舉北伐”,也不至於“驚潰披離而死傷過半”了。“以普忮害之小慧,而宋奉之為家法,上下師師,壹於猜忌”,“則趙普相,而曹翰之策不足以成功,必也”。
王夫之感歎係之:“險詖之人,居腹心之地,一言而裂百代之綱維。嗚呼!是可為天下萬世痛哭無已者也!”
趙普有趙普的道理,他是潑皮,崇尚實力。他當然會認識到,在中國內戰史上,北伐鮮有成功者,而漢之匈奴,晉之鮮卑,唐之突厥,所以給中原腹地造成戰亂無窮的災難,就是由北而南,居高臨下,傾巢出動,勢如席卷。北方多騎兵,鐵蹄如風,行進神速,倏忽而來,急竄而去;南方多步兵,挖壕築牆,常處守勢,騷擾頻仍,防範不迭。因此,中原主力即使贏了一時,未必守得長遠。這位師爺所以徹底改變原來北周皇帝柴榮的戰略決策,實施先南後北,發動對南方諸國的戰事,也是揣摩透了趙氏兩兄弟,這對“弋獲大寶”的幸運兒,未必不作如此想。
石敬瑭把燕雲十六州割讓給契丹,自是奇恥大辱;收複失地,在趙匡胤心目中,也是責無旁貸的正事。因為不僅僅為了雪恥,而是為了中原的安全著想。失去屏障,焉有長治久安?但公元959年柴榮一舉奪下寧、莫、瀛三州,收複瓦橋、益津、淤口三關,這樣的幸運未必會降臨到他頭上。若循曹翰之策,傾全國之力投入北伐戰爭,與契丹決一雌雄,第一,他駕馭得了這場幅員廣大,牽涉到整個北部中國的大戰役嗎?第二,他指揮得動那些曾經與他平起平坐的各路軍頭,以及他從未率領過的千軍萬馬嗎?第三,他能控製得住後方不給他製造混亂,而且對戰事進行保障供給嗎?第四,從潑皮的角度考慮,旗開得勝,馬到成功,自然就是萬事大吉了;萬一雙方膠著,戰事不見進展,萬一暫時失利,攻勢受到挫敗,萬一敵強我弱,傷亡損失慘重,如此這般下來,他這個皇帝當得成當不成,就得兩說著了。於是,他不得不認同那位“半部《論語》治天下”的滑頭趙普的“口給”之詞,掉頭向南,攻滅荊南、湖南、後蜀、南唐等國。
趙老大持重,求穩第一,絕對是做正事的主,但不一定做得大事,他不敢北伐,給大宋王朝種下無窮災難;趙老二膽大,敢於行險,絕對敢於做大事,但不一定做得正事,他輕率北伐,同樣給大宋王朝種下無窮災難。
趙光義,能坐上大位,有點來路不正。公元976年(開寶九年),一個大雪之夜,趙匡胤突然病死。當時在場者,隻有這兩弟兄。“燭影斧聲”的這起宮廷謀殺案,連正史也無法回避趙光義因此而繼位的謎團。緊接著,為了鞏固帝位,想方設法,除掉對他造成威脅的可能繼承人,如其弟趙廷美,如其侄趙德昭,由於其用心險惡,手段恐怖,連他的長子,都嚇得神經錯亂,成為廢人。同時,他還將歸降的南唐等國君主,相繼鴆殺或毒死,無所不用其極。這個不做正事,卻敢做大事的潑皮,為一新麵目,為一壯聲威,便輕率發動北伐戰爭。
太平興國三年(978),在強攻大同,滅了北漢,消耗國力元氣之後,既未犒賞三軍,也未養精蓄銳,而是馬不停蹄,連續作戰,於次年,發動全麵的對遼戰爭。親率大軍,轉戈北伐,於幽州(治今北京市)的高梁河(現在的西直門外展覽路一帶)遭到遼軍的毀滅性打擊,他也於此役中箭受傷,乘驢逃脫。太平興國五年(980),又親征伐遼,進抵大名府(治今河北大名),於莫州(治今河北任丘),為遼軍所敗。雍熙三年(986),再次大規模進攻遼國。調遣三十萬大軍,兵分五路,結果潰敗於涿州(治今河北涿州)的岐溝關。一而再,再而三,趙光義不得不按潑皮的定律辦事,我輸了,我就得從你眼前消失。從此,大宋王朝再也無力北伐。
說來也可憐,這個王朝就像一個成年漢子,老大一把年紀,還穿著開襠褲,麵對強悍的北方,連國之根本的首都開封,都毫無遮攔地暴露在敵人的鐵騎之下。試想,這該是如何地讓中國人掃興了。
公元1004年(宋景德元年,遼統和二十二年),契丹傾全國之力來犯,蕭綽(即蕭太後)及其子耶律隆緒(即遼聖宗),率兵親征,聲勢浩大。先圍定州(治今河北定州),後抵澶州(治今河南濮陽)。因為濮陽距離開封隻有百多公裏,對騎兵來說,在濮陽吃過早飯,到開封吃午飯足來得及。京師大駭,朝野陷入極度恐慌之中。趙光義的兒子趙恒(即真宗),這個潑皮的第二代,既做不得正事,更做不得大事,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跑。在一片遷都聲中,幸有寇準力主抵抗。他的理由很簡單,隻要陛下前腳離開開封,後腳人心就散,後方一亂,前線必敗。你還沒有逃到目的地,就會被乘勝而來、勢不可當的契丹騎兵俘虜。
他問寇準:“那怎麼辦?”
“隻要陛下禦駕親征,遼軍必退,國土自安。”
宋真宗是個膿包,“作戰是你們將帥的事,我去何用?”
他開導這位皇帝,契丹蕭太後已經四十六歲,尚能冒兵矢之險,任鞍馬之勞,帶兵打仗,咱堂堂大宋天子,竟不抵一位婦道人家,連上前線都不敢?先帝北伐時三十九歲,你現在三十六歲,年富力強,沒有理由退縮。
趙恒還在猶豫之中,寇準就命令起駕,將這位大宋皇帝抬往正在交鋒的澶州前線。
北宋時,黃河流向東北,奪海河直奔渤海。南宋時,黃河流向東南,由淮河直注黃海。此時的澶州,黃河穿城而過,一分為二,北城正是宋軍和遼軍鏖戰之地,禦駕到了南城,趙恒不想再冒險了,因為對岸傳來的擂鼓聲,號角聲,廝殺聲,浪濤聲,嚇得他魂飛魄散。寇準自然不能由他,戲曲裏那個寇老西的倔強形象,史書上也有記載,他說:“陛下不過河到北城坐鎮,算什麼親征?萬千士兵就等著一睹天子風采,為國拚命。浮橋萬無一失,即請陛下啟程。”在寇準和眾將領一再保證安全之下,宋真宗到了北城。
在宋人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五十八中,有這樣的記載:“丙子,車駕發衛南,是日,次南城,以驛舍為行宮,將止焉。寇準固請幸北城,曰:‘陛下不過河,則人心危懼,敵氣未懾,非所以取威決勝也。四方征鎮,赴援者日至,又何疑而不往?’高瓊亦固以請,且曰:‘陛下若不幸北城,百姓如喪考妣。’簽書樞密院事馮拯在旁嗬之,瓊怒曰:‘君以文章致位兩府,今敵騎充斥如此,猶責瓊無禮,君何不賦一詩,詠退敵騎耶?’即麾衛士進輦,上遂幸北城。至浮橋,猶駐車未進,瓊乃執撾築輦夫背曰:‘何不亟行!今已至此,尚何疑焉?’上乃命進輦。既至,登北城門樓,張黃龍旗,諸軍皆呼萬歲,聲聞數十裏,氣勢百倍,敵相視益怖駭。”
遼太後和她的兒子,仗其騎兵優勢,千裏奔襲,直抵黃河。所以敢遠離戰略後方,孤軍深入,就是因為看透了宋真宗的膽怯。如果說他的父親趙光義作為潑皮,還敢屢次三番地北伐,而這個潑皮的兒子,竟然連西夏的李繼遷,也不敢動一指頭。按王夫之在《宋論》中所說,一個“蕞爾之小醜,陷朔方,脅朝廷,而羈縻弗絕;及其身死子弱,國如浮梗,而尚無能致討,且不惜錦綺以餌之使安”。那麼,對蕭綽和耶律隆緒而言,這等便宜,不要白不要,這等好處,不拿白不拿。“宋之君臣,可以虛聲恐喝而坐致其金繒,姑以是脅之,而無俟於戰也。則挾一索賂之心以來,能如其願而固將引去。……故其攻也不力,其戰也不怒,關南之土,亦可得而得,不得則已之本情。”於是,“兵一動而使頻來,和之也易,而攻之也抑無難”。
宋遼兩軍,在澶州相峙多日。因為援軍漸增,宋軍形勢見好,特別在澶州城下,宋軍用床子弩,射殺遼營統軍順國王蕭撻覽,“敵大挫衄,退卻不敢動”。但宋真宗不但不抓住戰機,組織反攻,反而派出特使,力主和談。這個窩囊廢隻是想立刻停戰,其實勝負未分,你並非輸家,幹嗎要允諾“地盤不讓,給錢可以”,也就是不割地,隻賠款呢?這就是宋朝的荒唐了。
據《長編》:“以殿直、閤門祗候曹利用為東上閤門使、忠州刺史。利用之再使契丹也,麵請歲賂金帛之數,上曰:‘必不得已,雖百萬亦可。’利用辭去,寇準召至幄次,語之曰:‘雖有敕旨,汝往,所許不得過三十萬,過三十萬勿來見準,準將斬汝。’利用果以三十萬成約而還。入見行宮,上方進食,未即對,使內侍問所賂,利用曰:‘此機事,當麵奏。’上複使問之,曰:‘姑言其略。’利用終不肯言,而以三指加頰,內侍入曰:‘三指加頰,豈非三百萬乎?’上失聲曰:‘太多!’既而曰:‘姑了事,亦可耳。’宮帷淺迫,利用具聞其語。及對,上亟問之,利用再三稱罪,曰:‘臣許之銀絹過多。’上曰:‘幾何?’曰:‘三十萬。’上不覺喜甚。”
澶淵之盟,是一份喪權辱國的和約,是宋真宗趙恒在有利的軍事形勢下屈辱求和的結果。看起來,一代不如一代,這個潑皮的兒子,一到動了真刀真槍的時刻,立馬就把腦袋塞到褲襠裏去。由此可知,潑皮的沒落版,為流氓;流氓的沒落版,為癟三;癟三的沒落版,大概就是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了。從他得知行賄契丹的額度為三十萬,而不是三百萬,那副大喜過望的樣子,便大致可以了解宋朝的沒落潑皮,是個什麼德行了。
所以,你知道潑皮多少,也就懂得大宋王朝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