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宋朝的才女——中國文學史上最有天才的女子(1 / 3)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首《一剪梅》是李清照的早期作品,當作於1103年(北宋崇寧二年)的秋天。“花自飄零水自流”這一句,實在是極不吉祥的預言,像埃及金字塔裏那條法老的詛咒,“誰要觸動了我,誰就不得好死”,其應驗之靈之準,使得她的一生那任由沉浮的際遇,那難以自主的命運,果然脫不開“花自飄零”四字讖語。

李清照作此詞時,芳齡二十,是與趙明誠婚後的第三年。花樣年華,新婚燕爾,應該是女人最好的歲月。然而,正是從這首詞開始,被流水不知帶往何方的飄零命運也就開始了。這位才女,其命運不濟的一生,其不知所終的結局,既是一個女人的悲劇,也是一代文人的悲劇。更準確地說,是在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絞肉機中,生生將一個最有天才的女詩人毀滅的悲劇。

故事得從1100年(元符三年)說起。正月,哲宗駕崩,趙佶嗣位,是為徽宗。這位在中國曆史上數得著的昏君,一上台便倒行逆施。他那助紂為虐的助手,便是臭名昭著的蔡京。如果說北宋王朝逃脫不了滅亡的命運,那這兩個如雙胞胎般親密的一對混蛋,則是加速北宋亡國的推進器。若無他倆,這個病入膏肓的王朝,也許還能在病榻上遷延數年,可是經趙佶、蔡京以及童貫、楊戩、高俅、朱勔、王黼、梁師成、李彥等一幹人瘋狂地折騰以後,這個本來已奄奄一息的王朝,便氣絕身亡。

李清照的不幸是從1102年(崇寧元年)開始。七月,蔡京得勢,八月,詔司馬光等二十名重臣子弟不得在京師任職,這道聖旨,對她來講,絕非好兆。在中國,無論過去的政治運動,還是以後的政治運動,株連、擴大化是必然之義,寧左勿右,嚴懲不貸,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哪怕錯了以後再進行平反,也要挖地三尺,務求完勝。中國人要是極端化起來,相當可怕。運動初期,發動群眾,那烈火烹油之勢,那雷霆萬鈞之力,由不得李清照不考慮父親的命運,由不得不擔憂自己在劫難逃牽連。而且,所有投入這場政治運動的幹將打手,上至決策人物,下到跑腿嘍囉,無不一副殺氣騰騰之臉,一雙摩拳擦掌之手,一對人皆為敵之眼,一掛食肉寢皮之心,真是讓她心驚肉跳,無法安生。

一心複仇的蔡京,先為右相,複為左相,高舉紹述大旗,一手封王安石為舒王,配享孔廟,一手大開殺戒,將司馬光、文彥博、蘇軾等,籍為“元祐奸黨”。七月乙酉,“以文章受知於蘇軾”(《宋史》),為蘇門後四學士之一的李格非(李清照之父),在劫難逃。定案“元祐奸黨”十七人,李格非名列第五,罷官。從此,李清照就走上了“花自飄零水自流”的不幸道路。九月,蔡京及其子蔡絛並其客葉夢得,將元符末忠孝人分正上、正中、正下三級,計四十多人,均予升官。對所謂奸邪人,又分邪上尤甚、邪上、邪中、邪下四級,凡五百四十二人,分別予以貶降。這其中,將元祐、元符舊黨中堅人物,執政官文彥博、宰相司馬光等二十二人,待製官以上的如範祖禹、程明道、程伊川、蘇轍、蘇軾、呂公著、呂誨等,凡一百一十九人籍做奸黨,禦書刻石,立於端門,以示儆尤,李格非名列其中,充軍廣西象郡。十二月,限製行動自由。1103年(崇寧二年)三月,詔黨人的親子弟,不得擅到闕下。四月,毀司馬光、呂公著等繪像,及三蘇、秦、黃等人文集。九月,令天下監司長吏廳各立“元祐奸黨碑”。黨人碑刻三百零九人,李格非名列第二十六。

1104年(崇寧三年)詔禦書所書寫之奸黨,不得在汴梁居住,凡親屬,無論親疏,遣返原籍。1106年(崇寧五年)春正月,彗星出西方,太白晝見,詔求直言,方有毀碑之舉。1108年(大觀二年)春正月壬子朔,宋徽宗大赦天下,黨禁至此稍弛。(據上海古籍出版社《李清照集箋注》)

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蘇門弟子。著《洛陽名園記》,謂“洛陽之盛衰,天下治亂之候也”。其後洛陽陷於金,人以為知言,聲聞海內。以禮部員外郎,拜提點京東刑獄,作為河南、山東一帶的司法廳長,警察總監,也非等閑人物。由於蔡京切齒恨蘇,對他的文章、書法、碑刻,無不一網打盡。李格非受業於蘇軾,劃為黨人,列入黨籍,遭遇清洗,也就難逃一劫。平心而論,混賬如趙佶者,盡管修理文人不遺餘力,加之蔡京助紂為虐,倒沒有開過殺戒,沒有砍人腦袋,總算不違祖宗規矩。不過,他先打“元祐奸黨”,後打“元符奸黨”,雷厲風行,嚴懲不貸,充軍發配,妻離子散,打得京師內外,大河上下,殺氣騰騰,鬼哭狼嚎,也是蠻恐怖的。

北宋自神宗變法以來,到徽宗的雙打,知識分子就不停地被翻燒餅,烙了這麵再烙那麵,烤焦這邊再烤那邊,今天把這撥打下去,明天把那撥抬上來,後天給打下來的這撥昭雪,再後天又將抬上來的那撥打下去。這過程,正是李格非所受到免官、下放、複職、再謫的政治噩運。他在哲宗朝元祐年間,因蜀黨被起用,到了徽宗朝崇寧年間洛黨抬頭,又被打下去。在中國,無論過去,無論後來,隻要是這種收拾知識分子的政治運動,組成對立的兩麵,一為正直君子,一為無恥小人,其分野是非常清晰的,其結局也是十分明確的。

有才華的文人,當不了打手,隻能當寫手,而狗屁不是的小人,拿筆杆不行,拿棍棒卻行。一般來講,古往今來,君子絕對搞不過小人,小人絕對能把君子搞倒搞臭。而且保證不會手軟,往往極盡刁鑽刻薄之能事,搞得你連想死也不能那麼痛快。士可殺而不可辱,辱比殺更能挫折識文斷字之輩。宋徽宗搞的這種銘刻在石板上的“奸黨碑”,可以算是中國四大發明之外的第五大發明,比西方的恥辱柱不知早了多少年。

現在已經找不到李格非到廣西以後的情況資料,但他女兒卻因為是奸黨的親屬,在開封的日子,不怎麼好過。第一,她不能不掛念謫放遠方的老爹;第二,她不能不犯愁自己要被遣送的命運。株連一說,雖然出自秦朝,但是各朝各代的統治者,無不奉為圭臬。在中國,隻要一搞運動,整人者,層出不窮,告密者,紛紛出籠,檢舉者,望風撲影,打小報告者,如影隨形,立刻就是小人輩出、奸佞紛呈、惡狗滿村、爬蟲遍地的興旺景象。一個詩詞寫得如此出色,人品生得如此出眾的女詩人,能逃脫得掉這麼多業餘警察的眼睛嗎?

幸好,李清照的先生趙明誠很愛她,是那不堪屈辱的日子裏她的唯一的精神支柱。這位在太學讀研或者考博的丈夫,既沒有跟她真離婚或假離婚以劃清界限,也沒有立時三刻大義滅親把她掃地出門,而是四處求情,輾轉托人,送禮請客,以求寬容,挨一天算一天,盡量拖延著不走。

實際上,趙明誠完全可以求他的父親趙挺之,這位官至尚書左丞除中書侍郎,相當於副首相的高級幹部,隻消說一句話,誰敢拿他的兒媳怎樣。然而,此人很不是東西,“炙手可熱心可寒”,就是李清照對這位長輩的評價。向來就是反蘇軾、反蜀黨、反“元祐黨人”的趙挺之,很受趙佶賞識,很快擢升為尚書右仆射。任何一次政治運動,有倒黴者的同時,必有得利者。倘無論功行賞,誰肯去當打手?

趙挺之是不會為雙打分子的子女李清照緩頰的,一方麵是親不親,路線分;另一方麵便是一種陰暗心理了。此人幾乎縐不出幾句像點樣子的詩詞,很生悶氣,對他的兒媳,有妒火中燒的文人情結啊!

正是這許許多多的外部因素,使得李清照相當不是滋味,所以才有這首前景渺茫、後果難料的《一剪梅》。明人王世貞評說此詞:“可謂憔悴支離矣。”(《弇州山人詞評》)“憔悴支離”這四字評語,可謂大奇。隻有個中人、過來人,才能作此等語。因為王世貞之父王仔,藏有《清明上河圖》,嚴東樓想要,王不敢不給,但又舍不得,隻好搞了一份贗品送去。誰知被人揭發,由此忤怒嚴嵩,便找了別的借口,將他關進大牢。王世貞營救無計,眼看其父瘐斃獄中。這種相類似的感受,從時代背景這個大的角度來忖度李清照寫作時的心態,是說到了點子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