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宋朝的才女——中國文學史上最有天才的女子(2 / 3)

李清照崛起於北宋詞林,實在是個異數。

在中國文學史上,她有一篇最為直言無諱的批評文章,開頭處先講述了一個故事:

開元天寶間,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時新及第進士開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隱名姓,衣冠故敝,精神慘沮,與同之宴所,曰:“表弟願與座末。”眾皆不顧。既酒行樂作,歌者進。時曹元謙、念奴為冠,歌罷,眾皆谘嗟稱賞。名士忽指李曰:“請表弟歌。”眾皆哂,或有怒者。及轉喉發聲,歌一闋,眾皆泣下,羅拜,曰:“此李八郎也。”(《詞論》)

這位突兀而來的李八郎淩空出世、滿座拜服的精彩表演,也可以說是李清照震驚京師、征服文壇的寫照。

當這位小女子由家鄉山東濟南來到開封的時候,詞壇好比那曲江進士宴,無人把她放在眼下。斯其時也,柳永,宋祁,晏殊,歐陽修,蘇軾,張子野,晏幾道,秦觀,黃庭堅……辭藻紛出,華章迭起,一闋歌罷,滿城傳寫。凡歌場舞榭,盛會宴集,三瓦兩舍,遊樂醵聚,嘯歌唱賦,非蘇即柳,不是“大江東去”,就是“曉風殘月”,鶯鶯燕燕為之一展歌喉,弦索笛管為之喧鬧嘈雜,詞壇光彩悉為須眉奪去,文學風流盡在男性世界。

這位新人不能不煞費躊躇了,性別歧視是不容置疑的,更主要的,來晚了的她,發現這桌文學的盛宴,已沒有她的一席之地。文學,有時比政治還勢利,比經濟還現實,錯失時機,淹蹇一生,滿腹才情,螢草同腐,完全是有可能的。得先機者,善哄抬者,搶風頭者,敢弄潮者,比較不那麼要臉的硬充數者,往往倒得到便宜。因此,一旦別人捷足先登,後來者就隻有站著看熱鬧的份兒。所以,要想成名,必如李八郎那般,穿雲裂石,金聲玉振,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一舉點中眾人的死穴,讓人目瞪口呆,啞口無言,才會被人承認。

李清照本可以打出美女作家的招牌,在文壇那張桌子上,擠進去一張椅子。我揣度她會覺得那很下作,因為她說過的:“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富貴”是物質,李清照筆下的這個“富貴”,卻是百分之百的精神。以色相在文壇討一口飯吃,那是巴爾紮克所恥笑的外省小家碧玉才幹得出來的肮髒勾當,這位大家閨秀肯定不屑為之。

盡管有關她的生平記載缺乏細節描寫,更無繪聲繪色之筆墨,但從她這篇藐視一切、睥睨名家的《詞論》可以想象得出她的自信。本小姐不寫也則罷了,既要寫,必定以驚世駭俗之氣,不主故常之變,初寫黃庭之美,出神入化之境,讓開封城大吃一驚。

果然,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飛鴻掠影,石破天驚,“當時文士莫不擊節讚賞”(明人蔣一葵《堯山堂外紀》)。

阮閱《詩話總龜》後集《麗人門》雲:“近時婦人能文詞如李易安,頗多佳句。小詞雲:‘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綠肥紅瘦’,此言甚新。”

陳鬱《藏一話腴》甲集雲:“李易安工造語,故《如夢令》‘綠肥紅瘦’之句,天下稱之。”

黃升《花庵詞選》雲:“前輩嚐稱易安‘綠肥紅瘦’為佳句,餘謂此篇(《念奴嬌·蕭條庭院》)‘寵柳嬌花’之句,亦甚奇俊,前此未有能道之者。”

據研究者言,同時代人對於李清照的評述,大都近乎苛刻,對其生平,尤多訾議。但從以上宋人評價,可以想象,這位新出爐的詩人,肯定是當時汴梁城裏一個最熱門、最流行的話題,如曹植《洛神賦》所寫“翩若驚鴻,婉若遊龍”那樣令人感到新鮮,感到好奇。她的端麗形象,恐怕是北宋滅亡前,那末世文壇的最後一抹亮色。

《一剪梅》中,遠走之苦,戀念之深,綺麗的離情,委婉的別緒,無可傍依的憂愁,無計排遣的惆悵,字字句句,無不使人共鳴。全詞無一字政治,但政治的陰霾籠罩全詞。這還不過是她飄零一生的序曲,嗣後,靖康之國滅,南渡之家亡,逃生之艱難,孤奔之無助,更是無窮無盡地與政治紐結在一起的悲劇。甚至直到最後,死在哪年,死在哪裏,也是一個無法解開的謎。

盡管她很不幸,但她留給文學史的不多的詞,很少的詩,極少的文章,無一不精彩,無一不出色。甚至斷簡殘篇,隻言片字,也流露著她的睿智。在中國文學的天空裏,李清照堪稱是女性文人中最為熠熠發光的星。

宋人中填詞,李易安亦稱冠絕,使在衣冠,當與秦七、黃九爭雄,不獨雄於閨閣也。(明人楊慎《詞品》)

清照以一婦人,而詞格乃抗軼周、柳。張端義《貴耳集》極推崇其元宵《永遇樂》、《聲聲慢》,以為閨閣中有此文筆,殆為間氣,良非虛美。雖篇帙無多,固不能不寶而存之,為詞家一大宗也。(清人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一個作家,一個詩人,能給後人留下充分的話語餘地,說好也罷,說壞也罷,能夠有話好說,那就不簡單,可謂不虛此一生。作品問世,不是馬上嗚呼哀哉,不是轉眼灰飛煙滅,而是說流傳數十年,甚至數百年,像李清照這樣,才是所謂真正的不朽。至於時下我等廁身之文壇,耳聞目睹,躬逢其盛的“不朽”,無論個人吹出來的,還是哥兒們、姐兒們捧出來的,無論怎樣厚顏無恥,大言不慚,至多,隻能說是一種樂此不疲的文學手淫而已。

李清照的這首很政治化而無任何政治蛛絲馬跡的《一剪梅》,長期以來,是被看做一首閨情詩,一首思婦詞,被人吟哦傳誦。在最早的版本上,甚至還有編輯多情加上的題注。“易安結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遊,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甚至還有更豔麗的演義,那塊錦帕,也就是李清照手跡的此詩真本,到了元代,還被畫家倪雲林所收藏雲雲。如果真是這樣羅曼蒂克的話,那倒是適合拍好萊塢愛情電影的上好素材。

其實,這是麵對政治迫害的戀戀不舍之歌,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那是很痛苦的訣別。不能抗命的無法逃脫,難以名狀的淒涼情緒,無可奈何的強迫分手,心碎鬱悶的長遠相思,就絕非泛泛的離情別緒所能涵括,而是更深層次的悲恨怨憤。要真是“花自飄零水自流”,花歸花,水歸水,各走各的路,倒相安無事的。可是,落花無意,流水有情,有人頻頻敲開她家的大門,不斷關切她何時啟程。於是,“遠遊”的,隻能是她。告別汴梁,沿河而下,回到原籍齊州章丘,也就是山東濟南,飲她飄零人生的第一杯苦酒。

與此同時,北宋當局的腐敗政權,也開始江河直下地向滅亡走去。宋徽宗在位二十五年,寵用奸宄小人,殘害忠臣良將,搜刮民脂民膏,大肆揮霍浪費,內有農民起義,外有強敵逼境,隻知貢幣求和,以得苟且安生。在中國,人人都能當皇帝,人人都想當皇帝,但不是人人都能幹好皇帝這差使的。宋徽宗趙佶,其實應該當一名畫家,一名詩人,一名風流公子,與李師師談戀愛,也許是此中當行的風頭人物。治理國家,經營政府,內政外交,國防軍事,他就是一個地道白癡了。

到了宣和七年(1125),趙佶實在幹不下去了,退位給趙桓,自任太上皇。李清照也就跟著大倒其黴,雖說個人的命運在大時代的背景下無關宏旨,但隨著異族侵略者的金戈鐵馬步步南下,一個弱女子也不能不與家國的命運聯係在一起。如果說“花自飄零”的話,在她四十歲以前,猶是在薄風細浪中回轉,那麼四十歲以後,便跌落到萬劫不複的深淵了。

李清照先受到其父,後受到其夫之父兩起截然相反的政治風波牽連,也曾飽受冷遇,嚐盡白眼,也曾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不知哪一天又有什麼禍事光臨。但她終究不是直接當事人,花雖飄零,還隻是萍蹤浪跡、波回岸阻、中流蕩漾、無所憑依罷了。盡管“紅藕香殘玉簟秋”有點淒冷,盡管“輕解羅裳,獨上蘭舟”有點孤獨,然而,她與趙明誠那兩廂愛戀著的小環境,還是溫馨的;共同之好,積二十年之久的金石收藏,那意氣相投的小氣候,還是很融洽的。那些年月裏,有過痛苦,也有過歡樂,有過挫折,也有過成功,有過碰壁,也有過收獲,有過陰風冷雨,也有過鳥語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