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大師的風範(1 / 3)

《列子·湯問》:“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誌在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誌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這則“高山流水”的典故,用來形容知音之賞識和知音之難遇。

中國文人的最大毛病,從來不是“嚶其鳴兮”地“求其友聲”。凡寫了一點作品,凡有了一點聲望的作家詩人,你按也按不住他要“誨人不倦”,要“指點眾生”,要“揮斥方遒”,而“好為人師”。

這班進入大師狀態的文人,嘴巴之大,嗓門之粗,脾氣之大,毛病之多,遂構成當代文學的一道風景線。反觀前賢,能不感慨良多嗎!

大師,是極尊崇的稱呼,最早見《史記·儒林列傳》:“學者由是頗能言《尚書》,諸山東大師無不涉《尚書》以教矣。”看來,大師情結可謂古今通病矣!

由此起始,中國的大師開始多了起來,什麼國學大師、文學大師、美術大師、烹調大師、氣功大師、幹炒牛河大師,五花八門,形形色色,把這頂桂冠東送西送,已經貶值到與街上賣的臭豆腐也快差不多了。書無一本像樣的,文無一篇稱道的,也作出令人作嘔的大師狀,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實在是近二十年文壇怪現象之一。前人對於濫稱大師,也是十分反感的,清人陳康祺在《郎潛紀聞》裏說到大清朝時的情況,言詞中就頗有些不敬的口吻:“二百餘年來,講堂茂草,弦誦闃如,詞章儉陋之夫,挾科舉速化之術,儼然坐皋比,稱大師矣!”

民國初年,胡適在《國學季刊》發刊宣言裏說:“近年來,古學的大師漸漸死完了,新起的學者,還不曾有什麼大成績發現出來。”由此可見,在胡適眼裏,學者和大師不能畫等號,沒有“大成績”,而隻是中成績、小成績,學者也不能稱大師。所以,現在文壇上那些自封的大師,人封的大師,多少有些“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沐猴而冠的意思。這證明了莎士比亞在《威尼斯商人》裏說過的一句名言“發亮的東西,未必都是金子”,真是一針見血之語。

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大師的“大”,是非同小可的,而這個“師”字,則分量尤其的重。

我記得舊時家家戶戶供奉香火的神龕上,就有寫著“天地君親師”字樣的牌位。這“師”,就包含上至孔老夫子至聖先師,中至才高八鬥,學富五車的各類學問的大師,下至為你啟蒙,教你識字的老師。凡師,本來就應該包含扶持、提攜、培養、熏陶後來人的意思在內。近讀《宋史》,為歐陽修和蘇東坡同道相助、獎掖後進的精神所感動,由此體會到中國文學的進展,正是全賴這樣的大師的播種耕耘,才得以造就文壇的輝煌局麵。因此,要說到大師二字,隻有從這個意義上說,才是名副其實的。

《宋史》載歐陽修“獎引後進,如恐不及,賞識之下,率為聞人。曾鞏、王安石、蘇洵、洵子軾轍,布衣屏處,未為人知,修即遊其聲譽,謂必顯於世”。蘇東坡也是如此,“一時文人如黃庭堅、晁補之、秦觀、張耒、陳師道,舉世未之識,軾待之如朋儔,未嚐以師資自予也”。

像這樣的大師,庶幾乎不辜負這一個“師”字了。孔夫子所以成為百代素王,就因為他擁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形成了一門儒學。什麼樣的“師”,帶出什麼樣的“生”,然後,一群什麼樣的“生”,又對中國文化作出什麼樣的貢獻,這才夠資格稱為大師。

歐、蘇所在的趙宋王朝,在中國曆史上,是個實際上隻擁有半壁江山的弱勢政權,但在文化和文學的成就上,絲毫不遜色於前朝的盛唐氣象。人們耳熟能詳的唐宋八大家,所謂“韓柳歐蘇”等等,這兩朝是平分秋色的。而在宋仁宗、英宗、神宗三朝,文壇一下子出現群星璀璨、蔚為壯觀的局麵,絕非阮籍登廣武所歎“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隻會搞一些形式主義的,隻不過是過眼煙雲的假繁榮,而是一個真正輝煌的,在曆史上留得下來的文學高峰期。

11世紀的中期,歐陽修算得上是位頂尖的領銜人物了,“為文天才自然,豐約中度,其言簡而明,信而通,引物連類,折之於至理,以服人心,超然獨騖,眾莫能及,故天下翕然師尊之”。接他棒的蘇東坡,小他二十九歲,則是11世紀後期的文壇主將。宋人葛立方在《韻語陽秋》裏讚歎道:“東坡喜獎與後進,有一言之善,則極口褒賞,使其有聞於世而後已。故受其獎者,亦踴躍自勉,樂於修進,而終為令器。若東坡者,其有功於斯文哉,其有功於斯人哉!”反複論說其有功於斯文,看來真是發自肺腑。

在宋南渡前的文壇,先是歐陽修與他周圍的作家,後是蘇東坡與他同道的文友,構成了兩個極佳的文學方陣。但蘇東坡在文學途程起點階段,若無歐陽修這樣的“師”,蘇軾這樣的“生”,未必能如此順利在文壇立足。所以,按舊時風習,“師”之對於“生”,位置能夠排在“天、地、君、親”以後,雖然很具封建色彩,但也表示師生之間的傳承關係,所負荷著人類進化的重任,正是有師有生,代代相傳,才構成世界文化的曆史長河。

歐陽修“舉進士,試南宮第一,擢甲科,調西京推官”,早已文聲卓著,名震遐邇。可蘇東坡還在四川老家待著,雖然他二十歲的時候由眉山至成都,當地名流“一見待以國士”,但對偌大中國來說,盆地終究有其局限性,盡管蘇軾才俊不可一世,但不為世知。四川作家除了名師賞薦之外,其成長過程似乎有個隱隱的規律在,那就是必須出夔門,方成大器。

記得80年代中,寫《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而聞名的周克芹先生尚健在時,每年來北京開會,偶爾到舍下小坐,總是伴何士光、張賢亮等一起光臨,談及這個話題,舉出不少例證。其中一,即蘇軾,一出蜀則雄伯天下,以致四海之內的士子,開口不談蘇而覺氣索。其中二,即司馬相如,當他在西京時何其了得,長門一怨而天下知,後妃們都給他送紅包,求其辭賦,文采之飛揚,神情之得意,可想而知。一旦回到成都那條街上,與卓文君合開一家小鋪子,整日坐在燙酒的炭爐旁,欣賞太太的美麗,從此也就平淡無奇了。出蜀效應,自古至今,皆如此而然,或許不無道理。然而,克芹憾甚,天不假以永年,還未等他出蜀,便撒手西去了。

蘇洵也許並非完全自覺地意識到,不去和中原文化主流契合,尋找到認識並重視他們才華的大師,至死也是坐井觀天罷了。於是,至和、嘉祐年間,領著他的兩個兒子,蘇軾、蘇轍,離開家鄉四川眉山,乘舟東下,過三峽,出夔門,到了北宋的京師汴梁應試。三蘇的名聲,立刻被當時任翰林學士的歐陽修注意到了。“上其所著書二十二篇,既出,士大夫爭傳之,一時學者競效蘇氏為文章”。由於這樣一位舉足輕重的大人物的推薦,而且上達天聽,連宋仁宗都認為朝廷得人。於是,這三位川籍作家,在首都製造了一次“轟動效應”。開封城裏,立刻掀起了一陣三蘇旋風。一時間,文人為文,都模仿他們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