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白衣秀士(1 / 3)

猛一聽王倫這個名字,恐怕未必馬上意識到是誰,但一加上“白衣秀士”,立刻就明白,而且會在腦海裏跳出一個氣量褊狹、容不得人的形象。“白衣秀士”,原指尚未及第的士子,從字麵看本無貶義,但經《水滸傳》一用,就成了帶有否定意義的專屬詞彙,一是專指《水滸傳》中的王倫,二是泛指類似王倫式的人物。

這就是文學的力量,文學要給你鼻子上抹塊白,千秋萬代也洗不幹淨。一提奧賽羅,便是嫉妒的同義詞;一提麥克白夫人,便是欲望與惡的代表;一提葛朗台,最好別同他談錢;一提奧勃洛莫夫,便意味著躺在床上,什麼事也不去幹。《水滸傳》裏有許多反麵人物,王倫是著墨雖少卻很成功的一個負麵典型。因此,我們常說的不朽,很重要的方麵,就是這些大師所塑造出來的一個個人物形象,能夠長期活生生地在人們心目中存在著。當前有許多名作家,看來篤定“不朽”,研究會、紀念館在活著的時候就建立起來,供人瞻仰。但大多數讀者並不記得他寫了什麼作品,即使記得一部兩部作品的書名,也想不起來寫了些什麼內容。這種帶引號的“不朽”,基本上屬於自得其樂。

現在,文壇上很有一些人被這種自得其樂的“不朽”陶醉,加上三五知己的熨帖,情人孿友的偎抱,便飄飄然不可一世,恨不能把文壇蕩平了。當然,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也不怕多幾個自以為了不起的狂徒。但一定要以王倫為師,對同行采取排斥而不是寬容的態度,就大可不必了。

文壇並非梁山泊,就那麼方圓八百餘裏的一塊地盤,完全可以你寫你的,他寫他的,是各不相幹或各自相安的局麵。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家屋上霜,其實倒是寫作人的一條基本守則。但此等好漢,隻許他好,容不得別人好,別人一好,他就受不了。總是要跳將出來,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胸脯上的黑毛,不練自家功夫,偏好去管別人的閑事。他們甚至不敵王倫,至少這位白衣秀士在他的既得利益未受到威脅前,也還是安居山寨,不在江湖上自封大師、自我加冕、自誇不朽、自吹傳世的。

王倫,在曆史上確有其人,細細考究起來,不完全是《水滸傳》裏描寫的那樣。

宋人蔡絛在《鐵圍山叢談》卷一裏提到了他。“當寶元、康定之時……會山東有王倫者焱起,轉鬥千餘裏,至淮南,郡縣既多備預,故即得以殺捕矣。”這和《宋史》卷二十二記載的宣和三年(1121)“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軍,遣將討捕,又犯京東,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張叔夜招降之”應該不是一回事,因為兩者之間至少相隔七十多年。但到了文學家手裏,這時間差便不存在了。於是,在蔡絛眼裏“轉戰千餘裏”的王倫,就成了施耐庵筆下心胸狹窄的白衣秀士了。

蔡絛記載的可信程度,自不弱於正史。因為他不是一個普通文人,而是奸相蔡京的季子。據《宋史·蔡京傳》,宣和六年蔡京再起領三省,至是四當國,時年七十八歲,“目昏眊不能事事,悉決於季子絛。凡京所判,皆絛為之,且代京入奏,每造朝,侍從以下皆迎揖”。這就是說,蔡京的內閣長官的工作,實際上是由蔡絛承擔的。因此,他對於王倫的評述當是依據官方正式文本而來,其權威性是毫無疑問的。

由此而知:一、王倫和宋江都是從山東地區揭竿而起,嘯聚梁山泊,反抗宋王朝的起義農民。但王倫規模大,轉戰千裏,一直打到淮南,聲勢很大;宋江規模小,最遠進入海州,即今之魯蘇接壤處;二、兩人的結局雖不一樣,王倫被捕殺,宋江被招安,但他們起事後的作戰方式、進攻策略、設立根據地、完善集團內部體製方麵,基本上類似。

因此,說王倫是一位先行者,不算過分。而宋江,不過是將他未竟的事業再付諸實施一次罷了。在中國曆代農民革命運動中,這種傳承現象也是屢見不鮮的。如宋代的王小波、李順、鍾相、楊麼;唐代的王仙芝、尚讓、黃巢;明代的張獻忠、李自成。所以,說王倫是宋江精神上的導師,應該比較貼合實際。

但《水滸傳》成書以後,那位先行者,便化為最早在梁山泊裏落草為寇的首領,也就是綽號為“白衣秀士”的王倫了。

從小旋風柴進的口中,我們知道王倫和摸著天杜遷、雲裏金剛宋萬以及旱地忽律朱貴,大概比較早就在梁山泊裏建立了農民革命根據地。“那三個好漢聚集著七八百小嘍羅,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裏躲災避難”。朱貴對林衝說:“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但有好漢經過,必教小弟相待。”以這兩人的言語考慮,一是敢於吸收天下造反之人,二是能夠禮送過路英雄好漢。看來,王倫並非拒賢妒能之輩。作為頭領,井井有條地維持山寨的正常運轉,也是無可非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