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白衣秀士(2 / 3)

然而,王倫麵對林衝入夥這樣一個棘手問題時,尋思道:“我卻是個不及第的秀才,因鳥氣合著杜遷來這裏落草,續後宋萬來,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隻平常。”我以為這是正常的反應,但從此開始,他便被固定在白衣秀士這樣一個狹隘偏窄、排斥異己、自以為是、無法容人的角色上了。不及第是王倫的致命傷,所以,當林衝水寨大並火時,雙眉剔起,兩眼圓睜,也是抓住他這個其實算不得什麼弱點的弱點:“量你是個落第腐儒,胸中又沒文學,怎做得山寨之主!”

每次讀《水滸傳》至此,常常放下書來,惶惑不解。梁山泊不是翰林院,不及第或者落第,胸中有沒有文學,又有什麼關係呢?套用《水滸傳》人物的習慣用語,用得著扯這個“鳥”淡嗎?王倫自己這樣自卑地看,林衝和別人也這樣輕蔑地看,這是個很奇怪的思維方式。這也許是中國人的弱點了,喜歡給活生生的人係上許多不必要的扣,扣上了,再也解不開。你都造反了,你都不買宋家趙姓皇帝的賬了,你已經不是他們的臣民了,為什麼還按他們的規矩行事呢?

這就和文壇上一些人寫了作品以後,一定想方設法要請別人叫好,屬於同樣的靈魂上的扣解不開。創作是自己的事,無須他人置喙,寫得好或不好,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哪個作家心裏,都明鏡似的。一定要把書送過去,書裏還夾有一個信封,信封裏還夾有一張或兩張花花綠綠的紙。其實,你自己有把尺子,又何必多餘再找把尺子呢?你寫了,就不必在意別人說好,或者說不好。何況,說好,難道就真好嗎?說不好,當真會天塌地陷嗎?

由於這樣的扣,王倫的行情,從來沒有被看好過,無論當時,還是後來,包括現在,都抓住他的這個不及第秀才,從心底裏鄙視他。我已記不得從哪部稗史演義上看來的了,要是武鬆不幹掉西門慶和蔣門神的話,梁山泊就萬無一失了。連這兩個惡霸都有可能成為英雄好漢,我可真替王倫十分的抱屈了。平心而論,說他是一位有識有見的英雄,不算過分。

且讓我們來為他評功擺好一番:

第一,他比晁蓋、宋江“革命”早,先到梁山泊,先打起義旗,資曆,即使在革命隊伍裏,也是本錢;第二,他不是像晁蓋、宋江等被官府捉拿,逼上梁山的被迫“革命”,而是“因鳥氣”,這個不第秀才,才憤而上山造反,屬主動“革命”;第三,要不是他選擇梁山泊建立了“革命根據地”,後來也不可能使晁蓋、宋江這幫農民起義者立足於此,跟朝廷對抗,成就一番事業。溯本追源,王倫選擇西逼都城開封,東臨河海之濱,南向江淮魚米之鄉,北上燕北平川之地這樣一個進可以攻、退可以守的根據地,不能不承認他有相當了不起的戰略眼光,這是王倫最主要的功績。

所以,他在世人心目中鼠肚雞腸的形象,恐怕多少有些冤枉。人們光看到林衝上山入夥時被王倫千方百計刁難的一麵,並沒有注意到最後將他收留下來的一麵。先禮送,後考驗,再留用,作為王倫對入夥人的例行考察手段,和關門主義是兩回事。在根據地初建、人單力薄的情況下,對來者保持必要的警惕,我想,這說不上是缺點。

同樣,當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阮氏三兄弟上得山來,這位白衣秀士把對待林衝的三部曲重新實施一次的時候,第一步驟還未完成,豹子頭就把刀拔出來,將王倫結果了。看來,不分青紅皂白,“得出手時就出手”,似乎不應提倡。

當代中國,出現過多少冤假錯案,有多少需要落實政策予以平反昭雪的人員,誰也統計不出一個準確數。雖然每次運動都有“一個不殺,大部不抓”的方針,盡管這樣,偏差仍然是巨大的。很大程度上,曆次政治運動的擴大化,就是倡導這種“得出手時就出手”的整了再說的結果。李逵在江州劫法場時,掄起兩把板斧,逢人就砍,見人就殺,痛快有了,但卻製造出多少無辜的痛苦呀!可把話說回來,既然“得出手時就出手”,林衝在被高俅、陸謙、董超、薛霸折磨得無以為生的時候,卻並未見他有這等立竿見影的迅捷反應,多少次該出手的時機為什麼卻縮手了呢?

說到底,林衝這一次在山寨水亭的“得出手時就出手”,向王倫心窩裏捅的一刀,實際是一次小小的宮廷政變,林衝扮演了一次“苦迭打”的主角而已。